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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证道(二)

    

第十二章 证道(二)



    在去赴宴以前,她又随他去医院探望奶奶。

    如今她已转院到离家更近的地方,那里建筑的里外都已老了,透着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味道。风景倒是水木清华,病房外便是半面窗子的树木,绿意盈盈。

    她们来的时候是桂花盛开的时节,满室浓郁的清香,沁着新雨的冷冽清爽。遍绕藤架的蔷薇也还未谢,玫红缀满深绿。

    他倚在枝蔓底下讲醉闹葡萄架的典故,又说后来潘金莲遇见替身陈敬济、始乱终弃也是在此。想来明年开春,这里的风景会更好。但入住的人很难再等来生命的第二个春天了,这是一家临终关怀医院。

    藤架外是一道长河,河对岸是一片城中村,也像是还停留在上世纪。在等医院下午上班的时候,他带她去过一次。里头半片街都是不挂任何门头招牌的洗浴店面。鸟笼似的防盗铁网圈在外面,门只开很小一道。从缝里瞧去,灯光昏暗,浓妆艳抹的姑娘们歪七扭八挤在沙发上,倦怠地玩着手机。

    再往前是一家盲人按摩,檐下虽有灯牌却已半破了,玻璃门紧闭,外面贴着铺面转让的告示,纸已经泛黄褪色。拐过转角是更幽深的民居,门户紧邻,房屋割得似胶囊一般小。她们不再往里走。

    如果不是近来的经历,年少的她竟全然不知世间还有这等所在。同样的人,却过着另一种无法理解的生活。

    成长落在心上,只有浅淡的悲哀,似五黄六月的炎热天气也化不开的积雪。

    她们到时,奶奶正睡着,老爷子陪在一旁,也是睡意昏沉。人到龙钟之年,自然而然就睡得越来越少,老爷子也不能例外。自从奶奶病后,他却异常地嗜睡起来,似是她的病将他的一部分精神也带走了。原来再貌合神离的夫妻,内里终究还是一体。她们结婚五十余年,早过了世人所谓金婚的年纪。流年似水,无相无形,却无所不在。

    人生有限,也难有第二个五十年。

    进房时有响动,老爷子忽然混沌地醒过来。还未睁开浑浊的眼,他就以为她们是来叫他,含混说,自己到了这年纪,早已不喜欢热闹,不去小孩的满月。

    绍钤没将话戳破,叫来护士问奶奶近日的情形。她说这些天精神要好许多,下午还去院子里走动,晒了会太阳。他听过这些放心下,在奶奶的床边轻道过别,才带着钟杳打车去酒店。

    上了车,她终于发现是哪里不对劲,气急败坏问他道:“不自己开车,你打算喝酒?跟程弈?”

    “别提他,我不喜欢。”

    她更忍不住舞起利爪相威胁,“你要是敢被灌醉,我就敢把你丢在外面。”

    他若无其事,却与司机师傅聊起城中修路封道的情形,抱怨政府拿着纳税人的钱不做实事。司机师傅说,还不止如此,他先前的工作下岗,也是拜某些毫无道理的拍屁股决定所赐。对于他们官僚,事情办好办坏,都不过是一笔政绩。小老百姓人微言轻,再如何艰难,也还要认命。就是丢了饭碗,二胎的小孩也还要养。也是个女儿。大女儿上大学去了,家里一下子冷清下来。两口子都是闲不住的性子,正好上头有政策,就决定再要一个。谁知老婆还没出月子,就闹出厂房搬迁、工人下岗的事,说什么污染严重、不保护环境……

    钤不置可否,只叹息说:也是没办法的事。

    司机师傅又问:你是做什么的?

    会计。

    哦。

    意味深长的一声罢后,司机师傅似再也不将这个坐办公室的主当成一路人。

    她悄悄勾他的手意欲示好,他却装作看表,正好将手抬起。

    无言到下车。

    出门时被他一闹,她忘记再套一双丝袜,赤条条的两条腿吹着夜风,犹是她抱着自己,还是禁不住地哆嗦。他脱了自己的西服外套,丢在她头上,“叫你多披件外套你不披。”

    那时她只当他是吃醋,不愿旁人看她的身材,才故意要她多穿。她也故意唱反调,将他甩在后面急匆匆出门。如今便落得如此狼狈。

    她还有理怪他,“你懂什么?”

    身体却很诚实地将西装外套裹紧。

    闷sao的香水味簇拥上来。

    她快快抢走在前边。

    他忽而道:“你没戴我给你的项链。”

    “啊……”她才想起有这么一茬。若老实说忘记了,未免显得她太不把他放在心上。于是,她临时编起借口,“太招摇了。你想,它一看就很不便宜。万一有人瞧见就问我哪来的,我只能说你送的。可是又没有什么由头,你忽然送我这么贵重的东西,是不是很古怪?然后,她们在背地议论些有的没的,怎么办?”

    “你太多心了。我给你什么,那都是天经地义,谁会议论?”

    “也不是议论……”她冻得词穷,终于怅然道,“我总想我们的关系能长久一点,不想引人注目。我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你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反正你也从未高看那些凡俗之人一眼。可是我害怕,我不想自己出现在她们口中,是可以被随意指指点点的对象。”

    “对不起。我才明白这点,以后会多迁就你的感受。”

    只是这样一来,他看她的眼神又远了些。

    她不满意。他该做的不止是迁就,而应该是认同,认同她想要保全彼此的努力。她更希望他能多爱惜自己,别再一副身败名裂都无所谓的傲慢态度,从不为自己解释,既不寻求理解,也不去理解他人。

    心中的想法难宣于口。反正他也被劝过无数次,早就习惯对这不痛不痒的劝一笑置之。

    她停下来回头望他,含着积蓄已久的怨气,恨恨道:“我是戴着项圈才能出门吗?”

    “就是养条猫狗,至少知道认主人。”

    她愕然语塞,没想到他会将话挑得这么明白,一点脸面都不留。的确,在他眼中,她与豢养的猫狗并无二致。他对她没有任何期待,或说在她身上寄托些念想,待她或好或坏,都不过当成解闷的玩物。她聪慧乖巧固然可喜,愚顽不灵也正好给他消遣时间的借口。

    他以为她少年世事不分明,其实她心里都一清二楚。没有戳破,是因孤身一人的他太可怜。如果连她也因那顽劣的脾性离开,他就什么都不剩了。所有人最终都可以离他而去,但她不行。在不久的将来,她就是他在人世间唯一的至亲。

    她能做的,只有一遍又一遍徒劳地劝他,与他吵架,让他清醒。

    有她在,他不再是一个人。

    “说要分手是你,不许我跟别的人走,也是你。你到底想要我怎样?给你守寡,你就开心了吗?你就是想折磨我,把我变得跟你一样。”

    他还是执迷不悟地将她推开,“你大可不必在意我。”

    她精疲力竭地不再说了。

    这次吵架似变得跟以往都不一样。她无从生气,也不再轻易就觉得“这日子过不下去”,取而代之是深沉的无望。肝胆浸泡在慢性毒药里摧坏,自己却没半点知觉。红紫的天色像是相机冲坏的反片,凌乱的光彩融化界限,正期待一场埋葬所有的雪崩。

    他已落下她走了好远。她穿着高跟鞋赶得费力,后来,他终于意识到她丢了,才停下来回头等。她霸道地挽起他的手。这次他没有躲开,但多少有些抗拒。

    她坚定道:“至少在人前,我们该是另一种样子。”

    他稍一愣神,而后转过头来,入迷似的长久望她,“你好像变得不一样了,比以前成熟、勇敢,也更有自己的想法。”

    “小孩总是要长大。”

    他更将她揽向自己身侧,手搭在腰边,一副旧时财主占着美妻、忍不住炫耀的骄矜姿态。

    暂时休战。他终于有机会说自己工作上的事,“我可能要辞职了。”

    “这么突然?”她不假思索道。可转念一想,下半年家里发生太多事,他早已忙得焦头烂额,想要休息也是人之常情,她连忙收回先前的话,改口道,“也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但未来想回职场了,还好跳槽吗?”

    “公司几个大股东因为未来经营方向的分歧闹得不好,看样子要散伙。正好我手上还拿着一点股权,几个人都来找过我。”他解释道。

    她听出他意不在此,叹息道:“果然还是因为钱的问题?”

    如果转让股权然后离职不是出自他的本心,而是为熬过眼下的无奈之举,她会觉得太可惜了。中年失业是危机。他在现在这家公司做了十余年,眼看着公司做大,也是元老一样的人物,离开以后,或许很难再找到与之相当的职位。

    他摇头,“家里的资产还不需要你来为生计忧心。”

    “你也从来没跟我说过。”

    “去环游世界吧,等你毕业的时候。看过更广阔的世界,你会对未来有不同的想法。沿途遇到你喜欢的市镇,也可以考虑在那里定居。我喜欢札幌,喜欢大半年都在下雪的地方。”

    她还不知道承诺或许比看得见摸得着的首饰更为贵重,更不知要他放弃半生积攒起的一切只选择她,需要多大的决心,反暗怪他想着逃避不再上进。少年人无知的轻薄最是残忍。她漫不经心地打趣道:“为什么不直接去东北?”

    他神色微黯,也开起玩笑,“在异国,不是更有亡命天涯的感觉?两个人在绝境里孤独至死。”

    她想起小时候他教她读《滕王阁序》。读到“阮籍猖狂,岂效穷途之哭”,小孩怎么都没法理解,人为何要做那样的事。她问他:他是自己选的走投无路?他答:是。她又问:明明有别的路可走,就不算真的走投无路。当时,他不知道前面是绝路吗?他答:知道。她更是困惑:好奇怪的人,有些愚蠢,又有些造作。明明不至于陷入绝境,却作秀似的教人相信事情是这般,不也是一种虚伪吗?他没再反驳她,而是说,祝愿她成为坦率、真诚的人。

    不知怎的,亡命也好,走投无路也好,那样的字眼或境况令她恐惧。如若爱情一定要区别于性,那该是一种有关神性的感情。为何证实爱情,反要人不断割舍与抛弃,一门心思往绝路上走,除却空洞的“爱”就看不见别的,反而越发活得接近于动物?她不愿她们终有一日沦落成那样。

    她正色道:“我想要有尊严地活着。”

    “好,我会尽我所能。”

    因为她的缘故,他在短暂的谈话里改变主意。无论最终走上怎样截然不同的路途,对他来说都没什么的。他也在听取她的意见,顺从她的意愿,与往昔大不相同了。奇怪的是,犹是如此,她依旧难以觉得自己被尊重了,她们是在一同商量,并决定与彼此有关的未来。

    所谓她的尊严,一直以来,不都是由他给的吗?她的出身、眼界与思量,无一不是仰仗于他,甚至可以说是依附。对于身不由己的她,本无所谓尊严,或什么爱不爱的。是他宠爱太过了。

    她们到酒店大堂的时候,上行电梯的门正要关上。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没有去赶,依然走得慢慢的,等下一部。

    “你看过《弁而钗》吗?”她问。

    “那是什么?”

    “明清时人写的男同小说,大体好像也是‘才子佳人’样板戏,但有一点不同。男女相爱自有一套习以为常的制度,按照惯例去扮,去zuoai人该做的事,世人就清楚她们是一对,她们自己也心里有底。毋宁说,爱是被这套关于相爱的制度确认。书中,男人们的相爱被抛弃在制度以外,没法被承认。他们不得不费尽心机想别的方法,以证明这份爱纯粹无暇,做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事,不惜自我戕害。”

    “哦。”他沉吟许久,在酝酿好回话以前,电梯叮的一声,又来了。

    门打开的那一刹那,她望见她们映在对面的镜里,忽然记起更多的旧事。原来写下《滕王阁序》的王勃年纪轻轻就死了。向往沧海的人,终于死在流放之地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