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堪

    郁夏真希望此刻有个人能来救自己。

    可最终也只是幻想着自我分裂的其中一半从铁门缝隙里钻进去，叫嚣着冲到二楼右侧的房里，就在靠窗的位置有个榻榻米。郁夏觉着唐华此时也一定正和阿姨躺在那里。

    此时的郁芬和唐华已经离开了小镇四年之久，郁芬在家居城做销售，每周休息时间要按照排班来。唐华则在一国企单位给领导开公车，意外地有着还不错的福利待遇和双休。

    二年级暑假，郁夏认识了一个阿姨。

    郁珩踮着脚，在往他和jiejie的便携水杯里倒入凉白开。图书馆离他们租住的房子不远。

    早上他会安静地陪着郁夏做她的暑期作业，jiejie上了小学也开始忙碌起来，他很听话地在一旁画着jiejie在图书馆帮他挑选的画本，最近他沉迷于动物篇。

    “jiejie，你好像这只兔子。”

    郁夏停下了正在做的算数练习，把目光移到了他刚画的小兔子。

    郁珩仍认真地继续为兔子增加上了笑脸，下一秒，微笑似映在了郁夏的脸上。

    “可我最讨厌吃胡萝卜了。”郁夏皱着眉，佯装恼怒。

    郁珩说着隔空摸了摸郁夏的“兔耳朵”。“那你就是最特别的兔子。”

    “因为我（你）爱吃小蛋糕。”两个人看着郁珩画在紧邻着兔子的草莓蛋糕，同时笑得后仰了起来。

    等吃过午饭，郁夏会带上他一起去图书馆。老师给了暑期阅读的书目，郁夏决定一本本找出来看。郁珩也快上小学了，郁夏依着他的兴趣，让他开始接触看图写话。

    两个小人在图书馆就能度过一个普通假日的下午。

    今天有点不一样。

    唐华没有像往常一样吃过饭就进房间，而是走到正在装水的郁珩旁边，抢过他的杯子。

    “爸给你倒，来。”

    幸好烧水壶里的水是郁夏敞开凉了好一会儿的。洒出来溅到郁珩手上，也不太烫。

    “我下午带你姐有事出去一趟，你一个人呆在家吧。”

    郁珩把手背过身，擦了擦手上的水滴。

    见他犹疑，唐华抛出了定心丸。“她同意了。”

    郁夏还来不及疑惑，为什么临出门和郁珩说拜拜他却闷闷不乐的。唐华就已经开车载她到了这片区的购物中心。

    在家时，唐华神神秘秘地说着要单独和郁夏出去给快过生日的郁珩买礼物。

    郁夏不解，带着郁珩去挑选他自己心仪的礼物不是更好吗。但面对鲜少陪伴自己和弟弟的爸爸，郁夏不免有些尴尬。

    郁夏跟着他进了购物中心的大门。

    “爸，我们要给弟弟买什么礼物啊？”

    “叫阿姨好。”

    唐华的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女人，齐肩的栗色卷发，穿着一件格纹的连衣裙，脚上是一双粗跟的浅口小皮鞋。她不禁想到了自己的mama，销售的工作常常需要久站，她多是穿适合通勤的平底单鞋。

    “阿姨好。”郁夏只以为是同爸爸朋友的巧遇。没想到唐华竟领着她俩一道逛起了女童装店。

    阿姨拿下挂在墙上的有着蝴蝶结装饰的波点连衣裙，大致比对着郁夏的身型，让导购帮忙拿件更为合适的尺码。

    惯有的礼貌让郁夏没有当面问询来让彼此尴尬，而是故意落在后面，拉拉唐华的衣角。

    “爸爸，不是说好要给弟弟买礼物的吗？”

    郁夏隐隐感到不自在，小小的孩子却无法具体识别出成人关系的异样。

    “阿姨给你买裙子呢。你快去试试。”唐华一如既往地轻易就回避了郁夏的问题。

    郁夏就只试穿了一次那条裙子。

    成人间的关系败露往往比他们自我想象的要快许多。

    郁芬一次次地拨打熟悉的号码，听筒里一遍遍传来机械的“您呼叫的用户已关机”的提示音。

    床上是被剪碎的裙子，连绵的波点终是成了碎片，原先整洁的衣柜也呈现一幅洗劫后的模样。尽管郁夏将那条烫手的裙子藏在衣柜最深处，但就如同每段自以为潜藏得极为隐秘的关系一样，一被曝光就是湮灭的结局。

    明明正值夏日，房间却笼罩着阴冷的空气，郁夏站在墙角，冰冷的白墙快要支撑不住她下坠的身体。母亲的手像藤蔓一样伸长，死死缠在郁夏身上，不断收紧，直至让她喘不过气来。

    是的，她还被带去过那个阿姨的家里。爸爸和阿姨就一起躺在那张床上。一开始他们还装模作样地躺在她的两侧。后来呢，事情荒唐得让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境，或许她是真的睡着了，她只记得大人们悄悄地离开她，转去了窗台的榻榻米上卧着。

    所以我是什么呢？投名状还是挡箭牌？郁夏在那张陌生阿姨的床上想不出答案也发不出声音。

    郁芬拉着她一路往那个女人的家里走去。黏腻的汗从两人接触的皮肤中不断渗出，还有疼痛。

    郁夏几欲开口让郁芬慢点走，但她觉得这点疼痛自己应该忍受，毕竟她也是让郁芬伤心的源头。

    自己的小孩“接受”了那个女人的礼物，即使是只试穿了一次的裙子。

    正午的太阳毒辣得不是滋味。

    郁夏自我分裂的另外一半抱住凶猛捶门的郁芬，即便是铁门的巨大哐哐声也掩不住郁芬的放声痛哭。

    周围聚集了许多被噪音和形容为歇斯底里的女人吸引而来的人们。名为“难堪”的毒蛇从众人的脚下生出，攀附上郁夏的小腿，再向上游走，裹紧她的喉咙，熟悉的窒息感再次袭来。

    郁芬终是没了力气，跌坐在地上。

    一辆熟悉的车停在巷口，一同下车的还有绘画班刚放学的郁珩。舅舅把郁芬拽进车里，压着怒气对电话那边的人说。“我把她带走了，你自己也快滚出来。”

    “你快回家去吧。”舅舅慌忙嘱咐了一句，就上车载着依旧在哭天喊地的郁芬走了。

    雨来得猝不及防，郁夏的周围充塞着雨声，讨厌的噪音。

    她的耳朵似在一瞬间失聪了，继而“幻听”，她听到郁珩杂乱的喘气，不断呼喊的“jiejie”。

    真实的世界又将她诉回，因为她的手被轻轻拉住了。

    郁珩抹了把脸，雨水仍毫不留情地砸在他的脸上，淋湿的上下睫毛粘连着，雨水滴进眼睑，激得他睁不开眼。他还是努力仰着头，在混沌中看清jiejie的脸。

    “jiejie，我们回家吧。”

    郁夏低头对上他天真的眼神。在瓢泼的大雨里，她感受到了一种迟来的残忍。

    郁夏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看图写话里的一则练习。

    —疑问内容。

    —“为什么”句式。

    那现在的她最想知道。

    —这个世界上有个人和她一样在痛苦吗？

    —为什么只比你长两岁，就要我承担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