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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同斐牵着白马,解下了马身上的行李,和莫绕一起躲进了一座破败的城隍庙,虽然这城隍庙已然荒废,但好歹勉强也能遮风避雨。 赶了几天路陆同斐也有些疲惫,走在官道半路上眼见着头顶阴云压下来,将整个天都遮蔽黑下来,他同莫绕不得不钻到附近的林子里寻一处躲雨的地方,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就下起倾盆大雨起来,耳听得庙外雨打穿林,噼里啪啦像是天上有人往下撒了一把豆子,砸落在地上溅起一洼洼积水。 陆同斐与莫绕在城隍庙里找了些废弃物品拆了木头做柴火,捡起几块砖头垒了个篝火,用火折子点燃了木头,没一会儿火苗就摇曳飘起来了,陆同斐拿着根小木棍松了松柴,跟莫绕有一搭没一搭聊着。 “你以后同莫妩生活在一起,不打算再做杀手了吗?” 莫绕烤着火,望着噼里啪啦燃烧迸出火星的木头,橘红色的火光映在他脸颊上。 陆同斐抱着膝盖无聊扒拉那些木头,闻言摇了摇头:“我不想再做杀手了。”他又顿了一下:“以后就跟莫妩阿姊一起生活也没什么不好的。”他垂眸看向那簇摇曳的碳火,橘红的火光也映入他眼底。 莫绕听了后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突然道:“我觉得你变了很多。” “有吗?” “嗯......”莫绕努力想了个说法,“以前的你,其实跟他很像,也许你自己并不觉得。” 陆同斐沉默听他说着,没有问莫绕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有时候我觉得你好像除了他,对这个世界漠不关心,好像无人能走进你内心。” “好像你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给了一个人,只有面对他的时候才有点人气,好像只有这样你才像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 陆同斐听了之后浅淡一笑:“那现在呢?” 莫绕托着下巴看向他:“现在——” “现在你对人对事都上心了许多。”莫绕笑了笑:“你以前总是有点让我胆颤心惊,看起来就好像在我看不到的下一秒要做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一样,执拗的不行。” “你总是让我想起莫妩。”他这样说完自己也愣了一下:“但莫妩不像你一样执拗,也不像你一样喜欢钻牛角尖。” 陆同斐听到他这话,突然生出几分好奇,“你......你又是怎么看待莫妩的呢?” 莫绕“唔”了一声,坦然道:“老实说我不明白。” “我只知道我对她没有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喜欢。”他道,“世人总觉得我大概是极为厌恶这个不伦的阿姊,但实际上我并不为莫妩感到耻辱。” “她的喜欢是她的事情,我的不喜欢也是我自己的事情,我们之间,或许不需要一个相爱或者相厌的答案。” 陆同斐听他这样说,蓦然想起莫妩曾经对自己说过的一句话:这世间很多事情未必需要一个答案和结果。 “你和她,也很像。”陆同斐听完诚实道。 莫绕听了一笑:“我们毕竟是姊弟。” “那你呢?”莫绕突然话锋一转,“你真的不需要一个答案吗?当真一点怨恨也没有吗?” 莫绕的视线落在他放在旁边的行李上,比起离开时,那里多了一个小匣子。陆同斐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一时间陷入沉默,他当然知道这是谁偷偷放进去的,也知道那个人一路上都在暗中跟着他。 也许是他走之前对他说此生不愿再见,这一路上他当真一刻也不曾露面在陆同斐眼前。 陆同斐垂眸收回视线,良久的寂静蔓延在城隍庙里,只有篝火时不时闪烁,噼啪烧爆木柴,庙外细雨如绳从檐上落下,仿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切切嘈嘈的声响搅得人心里不安宁,纷乱如麻。 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阴冷的气味,陆同斐低下了头,喃喃道:“我怎能不怨恨……” 莫绕听完却笑了,没有再说什么,“外面雨越下越大了,没有几个时辰停不了,我先眠一会儿。” 他说罢找了个角落,拍了拍灰,将斗笠往脸上一盖,听着耳边的雨声,在篝火旁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只剩下陆同斐一个人坐在篝火旁守着,他静静看着火舌舔舐过木炭,燃烧殆尽后的灰烬飘散在脚边,外面雨势渐大,完全没有停歇的意思,凛冽的风穿过城隍庙的破洞“呼呼”作响,火焰被风吹得东倒西歪,跳动明灭,又挣扎着往上窜。 不知何时陆同斐轻手轻脚离开了城隍庙,只剩下在角落熟睡的莫绕,和噼啪燃烧的孤寂篝火。 ...... 陆同斐走进城隍庙面前的山林里,他毫无目的穿梭在林中,很快雨就淋湿了他的衣服,打湿他的肩头,陆同斐没走一会儿,见林里除了树还是树,除了雨打在叶片上的声音,再无其他声响,他顿住脚步,也不知在对谁说—— “我知道你在跟着我。” 回答他的只有天地间一片雨幕垂落,树叶被凌冽大雨砸的左右摇晃,压折了腰,被风吹得窸窣响。 “你不出来,我就一直在这里站着。” 他的红发很快被雨淋湿,雨珠顺着脸颊落到下巴,雨大的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他说完当真站在原地,不出一会儿见他当真没有挪动半分的迹象,一道人影出现在它面前,墨蓝色衣摆划过他眼帘,陆同斐抬头看去。 “......”唐映雪与他相对无言,又看一眼他湿透的肩膀,“你大病初愈,不可再淋雨。” 陆同斐看着他,想到这一路上多出的东西,自己身边不知何时多出的小匣子,醒来就放在他身边的热气腾腾的烤rou,有时是烤野兔,有时是烤野猪,有时是一些甜美多汁的果子,他甚至还发现脚边围着他打转的机关小猪,打开背上的开关,肚子里面装的是玩具,陆同斐伸手进去掏,看到许多机关小玩具,小兔小狗小猫,还有一只眼熟的白孔雀。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陆同斐问他。 唐映雪沉默看着他,只好如实回答:“等你到莫妩那......我就走了。” “师父只是——”他顿了一下,许是怕陆同斐听了会不高兴,又改口道:“我只是想送送你,等你安全到了,我就离开......” 陆同斐静静看着他,突然开口问道:“那你以后要去哪?” 雨落下来也打湿唐映雪的白发,雨水顺着他的睫毛滴落,也流进他眼里,他忽而觉得这雨有些刺痛眼睛,轻轻眨眼,轻声说:“我......我以后......” 雨落入他衣襟,刺得关节骨缝钻心的疼,潮湿又阴冷,连呼吸都能感到肺腑的湿冷。 唐映雪强忍着身体的剧痛,对他浅浅一笑,“我以后就回成都了,找个地方隐居,也许养只猫,也许就闲散下来了......” 陆同斐看着他的浅笑,隔着雨幕他的笑容有些模糊,他无端想起某年的年夜里,两人坐在一起吃饭,窗外冬雪飘落,屋内却暖意融融,唐映雪当时在烛光下的浅笑,令人心神摇曳飘荡,令人沉迷恍惚,他心中一酸,喉咙突然有些干涩。 “你......” 他真想问问他,你是不是也有那么一刻,为我动心过? 你是不是也愿意在某一刻承认,你曾切实爱过我?愿意承认那天晚上的吻你不愿意推开我? 可他问不出口,那些雨水好像也流进他的眼睛,又酸又涩,那些想要化作蝴蝶飞出喉咙的话,最终被怨恨斩落。 “......”唐映雪感到身体里萦绕的寒气,撕扯着这具身体的血rou,极力压下喉头的血气,看着他面前的陆同斐,雨水冲刷他赤红如火的发,如同世间最灼人耀眼的光焰撞入眼瞳,那是雨浇不灭的火,他凝望着他,那抹红是如此鲜活,隔着雨幕看他,又是那么遥远。 “也许你不愿意听,但——” 唐映雪攥紧了手,压抑着那些咳嗽和阴寒,又像是在说给自己听,“是师父对不起你,师父确实后悔了——” “我这一生,总是在做错误的选择,可最庆幸的一件事,是当年收你为徒,得以相伴十余载。” “我不是个好师父,人常说如师如父,为师不曾教给你什么,为父也没照顾好你,反而连累你总是因为我命悬一线。” “也不曾是个好的爱人。”唐映雪垂下脑袋,轻声道:“今生师徒缘分已尽,往后余生,还望小斐平安长大,幸福美满,爱人相伴,亲友在侧。” 来生也不要再遇到如我这般人了。 “我不配为人师。”唐映雪道,“因为我再也无法否认,我确实爱上了自己的徒弟。” 雨轰然落下,肆意而无情冰冷的雨水从天穹泼下。 陆同斐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那些雨太大了,不停流进他眼睛里,又化作温热guntang的泪从眼睛里涌出来,他所有压抑的怨恨再也无法忍耐,要把所有的愤怒委屈憎恨宣泄出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恨你!” “我恢复记忆真恨不能你死了!这些天我没有一刻不在怨你恨你!” 唐映雪听了这话,心脏针扎一样密密麻麻疼,像是有一双手残忍把心脏蹂躏挤压撕扯,他听了陆同斐这话却勉强勾起一个笑意:“若是小斐不解气,那你便来杀我出气吧。” 陆同斐听了他这话,心中怒气更深,抽出背后的明王镇狱,刀尖指向他:“我明明已经忘了你,我明明活的好好的,如果不是你,如果不是你——” 他弯刀劈过去,霎时一道血花在唐映雪身上爆开,唐映雪猛地一颤,忍着剧痛站在他面前,丝毫不反抗。 “你如今又对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可笑!多可笑啊!”陆同斐双眼通红,“我死了你告诉我你爱上我了?告诉我你后悔了?!” 明王镇狱一黑一白,弯刀旋转泛起寒芒,凉薄尖锐,刀刃划过他的皮rou,那些雨水钻进破开的血rou里去,裹挟着寒凉钻进伤痕里去。 陆同斐大叫道:“你说你对不起我?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为什么?唐映雪,为什么你总是这样,为什么你总是这样对我!” 叫我遍体鳞伤,叫我苦不堪言,叫我生出无尽怨恨。 弯月飞旋如钩带着陆同斐的怒火一道又一道劈砍过去,鲜血打湿他墨蓝色的衣裳,泅湿出深色,氤氲出浓郁的铁锈腥气,陆同斐看着他只觉得犹为可恨,那无穷的怨恨,无穷的愤怒无处安放,只能化作一次次劈砍刺破他的皮rou,“我真的恨你——” “我真的好恨你啊!!!”陆同斐忍不住大声哭喊着,弯刀穿透他皮rou,穿透五脏六腑,直直插入唐映雪胸膛里去,温热浓郁的鲜血瞬间溅到陆同斐脸颊。 他握着刀柄的手颤抖着,难以置信看着唐映雪,睁大双眼惊愕看向他:“可你又为什么......” “为什么当真不躲呢?”他喃喃自语,怔怔看着他,看着唐映雪面色苍白如纸,猛地咳嗽喷出一口鲜血,那些血大团大团粘腻濡湿陆同斐胸膛,唐映雪再也难以压抑那些阴寒的痛楚,脱力倒在陆同斐怀里,浑身发颤。 “你......” 他轰然倒下,陆同斐有些猝不及防,抱着他无力跪下来,看着他倒在血泊里,瞬间抽出明王镇狱扔在一边,大雨无情浇打两人,在唐映雪身下蔓延出血水,连土壤也染成红色,陆同斐双手有些颤抖,他意识到不对劲,颤声问他:“唐映雪,唐映雪?你怎么了?!” “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话语刚落,唐映雪再也压不住的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他头颅垂下搭在陆同斐颈窝,那些血顺着流淌钻进陆同斐脖颈里,陆同斐抱着他才发觉这人如今这么削瘦,好像一把干柴,连骨头都凸起,随着他猛烈地咳嗽,唐映雪身体剧烈起伏颤抖,像是要把肺也咳出去。 “别怕......”唐映雪艰难喘了口气,眼前已经开始模糊发黑,他用最后一丝力气抬起手摸了摸陆同斐的脸颊,“我寒毒蚀骨,一朝爆发,已无力回天,时日无多了——” 陆同斐震惊看向他,好半晌才理解了他的意思,颤抖着声音惊叫道:“不可能,不可能的!心柔姐说只要你按时吃药,就能养好,你不是找我问过药单?我走后你是不是没好好吃药——” “我咳咳——我没让她对你说,咳咳!”他又咳出一团血,“我寿数早已不多,吃药也无济于事。” “你,你从什么时候开始?”陆同斐说着猛然顿住了,难以置信看向他,带着颤抖的快要哭出来的声音问他:“唐映雪你告诉我,你那天为什么突然放我走?你是不是,你是不是——” 唐映雪挣扎着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瓷瓶,双手满是鲜血,那白瓷瓶早已被他胸前的血染红,雨大的他几乎要睁不开眼,无情冰冷的雨水落在他脸颊汩汩流淌,混合着脸颊的血液变成血水滴落,从他身上蜿蜒到地上的长长的血河。 “我知你......没吃无忧,我找莫妩求来了这个......”他眼前已经看不清东西,从他双眼缓缓流淌下两行血泪,红色的雾气在他眼前弥漫,笼罩他的视线,陆同斐惊愕看着他口鼻双眼皆开始淌血,唐映雪费力拔开木塞倒出药丸,看不清眼前的人,他的手虚弱在他脸颊摸索几下,将无忧抵在他唇边,气若游丝,微不可闻的声音快要被雨声冲散: “是我怯弱又自私,面对你时总心口不一,懦弱踟蹰,醒悟太迟,伤你至深,如今自作自受,怨不得旁人。” “我不配承你一声师父,我咳咳——!”他又喷出一口血,意识开始模糊飘散,在他体内爆开的寒毒裹挟着阴冷寒气彻底蔓延到全身上下,在经脉血rou里游走,一寸寸冻结如霜,让唐映雪痛苦的蜷缩起来,却怎么也驱不尽这寒凉,感受不到一丝暖意,他口鼻涌血落入脖颈淌了一片刺眼殷红,那些雨水一遍又一遍冲过却又被鲜血覆盖。 “你……你到底……”陆同斐心中阵阵痛楚,忍不住落下泪来。 唐映雪听着他的哭声,茫然睁着淌血的双眼,彻底失去视力,执着要把药丸往陆同斐嘴里塞,像是哄孩子那般温柔,“只要吃了无忧……往后余生,就可以忘了我。” “师父.......师父再也不想看你难过,也不想再看你哭了......” “……”陆同斐颤抖着唇瓣,无声落下泪来。 感受到放在他唇瓣上的药丸,也感受到他冰凉的指尖,颤抖的手,他喑哑无声,微微张开嘴,那药丸滚入口中,混合着雨水和泪水。 唐映雪感受到他吞入无忧,轻笑一声,如释重负。 “只愿徒弟往后余生,岁岁无忧……”他呢喃着,声音渐渐微弱下去,直到无声。 他的手瞬间垂落下来,无力砸在血泊里。 陆同斐的泪一颗颗滴落在他脸颊上,可唐映雪已然感受不到了。 他意识模糊,失去了所有感官,哪怕被陆同斐抱在怀里,只觉得自己好像在渐渐消散一样,仿佛他真的变作了一捧晶莹又剔透的雪,在大雨中纷飞散落缓缓向苍穹飞去,轻盈又飘扬,陷入不会醒来的黑暗中。 陆同斐用尽全身的力气抱紧唐映雪,可怀里的人像是冰做的,触之便是刺骨寒凉,冻若霜雪,陆同斐已经分不清雨水和泪水,分不清落在身上的雨还是雪,好像又回到那个凛冽的深冬,那个怎么也度不过去的寒冬,永远的把两人困在风雪里。 他真的可以忘了唐映雪吗?陆同斐好像深陷在大雪里,怎么也走不出去,天地唯余茫然的苍白,无人可解答,无人可回应。 他真的要忘了唐映雪吗?只要忘了他,从此便将唐映雪彻底从他人生中剥离出去了,没有了那些怨恨,没有了痛苦,没有了流不尽的泪水,再也不会疼,再也不会想,从此了却执念,斩断情丝,岁岁无忧。 要如何岁岁无忧?要怎么忘却爱恨?要怎么才能驱散寒冬迎来暖春? 在他心中,在他体内,有一股强烈的,不可抵挡的,摧枯拉朽的东西,生出无穷的力量,那是一种比怨恨更深刻的,更刻骨铭心,更灼烧灵魂的东西。 陆同斐吐出口中泛着丝丝缕缕诱人甜味的无忧,任由无忧落在泥地里,融化在雨和血中。 他崩溃大哭抱着唐映雪忍不住为他哭泣起来,那些难以压抑的,再也无法阻拦,他的呜咽和哽咽回荡在山林里,肆意在雨中放声大哭:“我做不到啊!——我真的好恨你……” “可比恨你更深刻的是什么呢?唐映雪,你告诉我啊——!” 陆同斐抱起他,在雨中狼狈踉跄走着:“你怎么能就这么死了,你不能,你是……你是……” 陆同斐的眼泪同雨水一齐滑落砸在唐映雪脸颊和眉眼,落在那个不会醒来的人身上。 他走过的地方落下点点血珠,拖出长长的血路,染红了泥地。 “你是我的师父啊......” 陆同斐抱着怀里人,怔怔看着他,跌跌撞撞执着朝着林外走去,一滴泪从眼中滚落,好像眼前浮现的不是雨幕中的山林,而是当年那个清寒的深秋,唐映雪抱着他走出那片萧瑟竹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