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寻山
今天纯阳宫来了几个客人。 作为国教道观,纯阳宫香火鼎盛,香客络绎不绝,有几个专程前来的客人并不稀奇。但能让掌门李忘生亲自出山门去迎的客人,那就过于少见了。 毕竟天下谁人不知,现任纯阳掌门最受天子器重,就连继位大典所着的礼服都是圣人相赠。有着这份荣恩,等闲达官显贵来添香火,掌门说句不见,也无人敢有异议。 这样的李忘生,能让他到山门外来迎之人,无非是天子,抑或江湖上身份不下于他之名门正派掌门。 掌门都出去了,纯阳宫的弟子们自然也需随之前往。因此一时间,除了必要的值守弟子外,几乎所有在山上的内门、外门弟子都去往山道上接人,沈剑心和几个相熟的师兄弟自然也在其列。 沈剑心揉揉头发,努力掩饰自己是刚睡午觉时被师兄从床上抓起来的这一事实,尽量躲在旁边师兄弟们的身后,但又踮起脚尖、仰起脖子想看这个尊贵的客人来自何方,却等了半天都没见到马车的踪迹。 他想了想,勾过旁边师兄的脖子,悄声问:“师兄,早晨是你当值掌门身边,可否听到这位客人是哪儿来的?” 那位弟子摇摇头:“没有呢,掌门是自己早上卜了一卦,就笑着说有贵客要来,让我们准备准备。果然片刻后就有人来递拜帖,我们这便开始准备为贵客接风洗尘。” 还算卦,搞这么玄乎?沈剑心心中的疑虑更深。 他正思索着到底是何方神圣,把江湖上有名有姓的翻手云雨之人物都来回数了一遍,还没数完呢,听到一旁有人小声惊呼:“来了!” 沈剑心赶紧从人缝里去看,果然山道的尽头来了几辆黄色的马车,这么远远地看过去,也能知道用料不菲,当是世家大族才用得起的。 等马车走近了,人群又有一阵小小的sao动:竟然是藏剑的人! 藏剑山庄地处江南,而纯阳宫身处关中华山,两地分隔千里之远,虽然多年来信息来往交换密切,但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都是传书而非亲临。此番是谁、又为何忽然来拜访纯阳宫? 马车在山门外停稳,驾车的藏剑弟子从上面翻身下来,熟练地拿出脚凳,方便上面的人下车。 而站在前面的李忘生微笑着将拂尘搭在手腕上,朗声道:“藏剑山庄大庄主叶英亲自拜访,合该我们去山外迎接。然华山风雪重,纯阳上下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叶英,竟然是大庄主叶英! 人群这下几乎都震惊了,要知道叶英在传言中基本不出门,藏剑山庄的杂事都是二庄主叶晖在管理,这样一个深居简出的人,他怎么会突然来纯阳? 不过,若是叶英,李忘生亲自出山门来迎就说得通了——于身份上,二人均是一派掌门的地位,于交情上,藏剑山庄与纯阳宫做了多年锻造生意,关系融洽,李忘生不来,倒才有些不合礼。 藏剑弟子恭敬地为大庄主挑开车帘。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虚扶在车门上,旋即,叶英从马车上缓步走下。 见到叶英本人后,山门外原本叽叽喳喳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 很难形容那是怎样一张脸,一张每寸、每厘都生恰到好处、宛如天赐的脸。额角一朵梅鲜红夺目,却是这张脸上最普通的地方,无法对近乎完美的脸庞喧宾夺主,只能为琥珀色的眸子勉强做个陪衬。如雪的白发束成马尾坠在脑后,明黄的衣袍曳地,用料皆是富贵上乘,沉甸甸的。可他踏过雪地时,衣摆却未留下任何痕迹,足见其内力高深。 旁边的同门看着叶英都看呆了,上百个人的山道上分外安静。在这些人群中,沈剑心却是个少有的例外。他虽然也在看叶英,但明显跟他们不是一个重点。 这倒不是他觉得叶英不好看——沈剑心大概是神经太粗,天生对皮相声色没什么感觉,这让他看向一个人之时,从不会为表象所迷惑,只会看到这个人最原本的样子。 所以他看叶英看得入神,并不是因为叶英的长相,而是因为他这个“人”,还有他怀里的那把剑。 他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沈剑心想。 似乎……自己和他应该是认识的? 这可见怪了,他早年长在稻香村,后来上华山拜师李忘生再未下山。十余年清修的日子里,沈剑心极少见外人,别说大庄主叶英这等人物,就是连藏剑普通弟子都未曾认识一个,何来对此人的熟悉之感? 可是那种感觉的确挥之不去,沈剑心便不由自主地盯着叶英和他的剑看来看去,移不开眼,且越看越觉得好看——叶英怀里抱着的那把剑属实不错,要是能借来摸摸就好了。 叶英似有所感,不动声色四下扫视一番。 但或许是沈剑心身高略矮,又刻意藏在同门身后,他短短一眼没看出什么端倪,只能暂且按下心中异样,走向李忘生。 “忽然叨扰李掌门,才是叶某的不是,望李掌门莫要怪罪。” 叶英走到李忘生身前,琥珀眸子下平静如水:“实是有要事相问,望李掌门为叶某解惑。” “庄主言重。” 李忘生广袖轻拂,做相邀之态。 “茶水已备下,叶庄主,请。” 叶英不是爱废话的人,在纯阳宫落座后,即屏退左右,只留下最贴身的剑侍剑思与侍女罗浮仙,让剑思将一幅画卷呈给李忘生。 李忘生亦让弟子们奉完茶后都下去,仅留下师妹清虚子于睿作陪。 于睿从剑思手中接过画卷,两人传阅后,均沉思不语,又对望一眼。 叶英心里便有了轻重,淡淡开口:“李掌门不妨直言。” 李忘生将画卷收好,让剑思还给叶英,方才开口:“此剑的确为纯阳所有,但……贫道不能给大庄主看。” 叶英道:“为何?” 李忘生答:“因为此剑已失踪多年了。” “既为纯阳所有,那么如何失踪的,又去往何处,你们应该也知晓一二。”叶英抬眸看向李忘生,“李掌门,请为叶某解惑。” “比起关心剑的下落,贫道倒更想知道,叶庄主是如何知晓这把剑之存在的。”李忘生问,“叶庄主可能不知其名,此为天道之剑,为纯阳历代掌门代代相传,在失踪之前,它就插在论剑台上,虽人人可见,但却无人可以拔出,直到二十余年前,它自己忽然化作一道光失踪,从此就连贫道也再未见过它。” 叶英:“这是李掌门的剑?” 李忘生:“非也,天道之剑会自行择主。贫道与天道之剑无缘,虽为纯阳掌门,但不曾成为这把剑的主人。且不仅是贫道,连贫道的师父纯阳子,也未曾让剑择主。” 叶英略沉默片刻,白皙修长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敲击在茶盘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却又似无声的韵节。 “这是我寻找多年的一个答案,似乎我已经把某种遗憾带进过坟墓一次,因此,不想有第二次。”过了半晌,叶英放低声音说。 他眉头微蹙,似是陷入了漫长而又近乎绝望的回忆,慢慢道:“等待这么久以后,我获得的唯一一个线索,便是这把已经失踪的剑。同为身居要位,我知道,有很多事情李掌门不能说明白,换作是别人向我询问藏剑山庄密辛,我也会是随口打发出去的。” “如果是旁的事情,得到李掌门此番对言,我定然不会再问。但这件事上,我不想退后,也不愿退后。因此,李掌门,我叶英许给你三次诺言,今后,凡叶某能做到之事,必当全力以赴。” 叶英第二次说:“李掌门,请为叶某解惑。”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那“三次诺言”就是一句轻飘飘的废话,一滴水掉进汪洋大海里泛不起来一点浪花。但落在身旁的剑思和罗浮仙耳里,却不亚于一道惊雷,连带着他们看叶英的目光,也极少见地出现了震惊之色。 外人可能听不懂里面的玄机,但作为从小在叶英身边长大的他们,怎么可能不明白里面的意思? 若是做买卖,那么明码标价、一次结清,无论是漫天要价还是底价出清,都是一锤定音的事,从此各不相欠;若是讲人情,那也好说,无非是你来我往,各有出收,大家都是名门大派,拿出手的东西都是上品,细算下来也没有谁亏谁赚。而无论是买卖和人情,最重要的一个点,是会用“藏剑山庄”的名头去做,盈亏好坏账,都是算在山庄头上,不是某个人的私事。 可这次他说的是“叶英”许下的三次诺言,也就是说,这是叶英和李忘生的私事,无论事情缘由、过程、结果、成败如何,均与藏剑山庄无关。 藏剑山庄作为一个门派,总会有不可为之事;而叶英作为一个人,若是不用在意自己大庄主的这层身份,他什么都做得。所以叶英这话看似说得简单,实则是向李忘生表明了一个态度:为了得到这个答案,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李忘生和于睿哪有听不出来他话外之音的? 但李忘生又不是那等会为利所惑之人,叶英给出的条件太贵重,远远超过了这个答案的价值,所以于公于私,他都不会要。而李忘生不告诉叶英真正的答案,也并非是涉及纯阳密辛,只因为那个答案,连他自己也确定不了。 所以李忘生只摇摇头,道:“贫道一介方外之身,并无什么红尘俗事需要劳动庄主,因此叶庄主这三次诺言,还是暂且留待他人吧。” 李忘生说这话的时候亦是看着叶英的脸,那双琥珀色的眸仍是风平浪静,无任何要掀起波澜的预兆。 他这副君子如风的躯壳已经无任何破绽,但李忘生知道,他既然敢为这样一件事而随口许下三次诺言,那内心必定有个角落盛着不为外人所见的疯狂。 这位叶庄主明明是藏剑山庄五位庄主中最为谦逊和善的一位,李忘生却一眼看出,说不定将来某日,整个藏剑山庄某种意义上最出格的就该是他。 再次遭遇李忘生的拒绝,叶英却仍旧纹丝不动。 他第三次说:“李掌门,请为叶某解惑。” 现在轮到于睿叹了口气。 于睿:“叶庄主,非是纯阳不肯告知与你,实是我们……的确也无头绪。” “天道之剑已经失踪二十二年整了。”她说,“纯阳不是没有尝试着寻找过,而是根本找不到天道之剑曾经存在于人世间的一丝一毫的证据。论剑台上那片空地,叶庄主可以随时去看,那里曾经就插着天道之剑,可是如今没有任何缝隙,观微阁里收藏的绘有天道之剑的画卷,也变成了一张白纸,从此,也没有人可以正确绘出天道之剑。它就这么离奇消失了,除去众人的记忆之外,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说起来,叶庄主的这卷丹青,倒是时隔二十二年后,我们唯一可以确定天下真的有这么一把剑的证据。” 于睿这一番话可以算是毫无保留讲出一段密辛,也暗暗对叶英解释了为何方才不愿意深究天道之剑之事——因为就连纯阳众长老都没有除了记忆之外的证据来证明它存在过。 叶英闻言,若有所思:“你们都见过不止一次天道之剑,为何却不能绘出?为何我只见过它一次,还是隔着虚与实的边界,却像是曾见过无数遍一样,提笔便可绘就?” “或许叶庄主的确与它有缘,否则也不会舟车劳顿,只为来向贫道问几句话了。”李忘生微笑,“左右都是没有线索,不如叶庄主先去歇息,贫道已让弟子洒扫出个院子,叶庄主可在纯阳宫小住一阵,到处走走看看,万一哪天又有机缘,或可一解你我多年之惑,叶庄主意下如何?” 叶英当然没什么意见,他这次出门就是冲着要在纯阳住一阵来的,就算李忘生不先开口留他,他也会说明要小住的来意。 但李忘生何等聪明之人,接到来信就知道他在想什么,先安排好他的住宿再来迎接,可谓是周到。 知道再问不出什么来,叶英不再留,起身便要出门,李忘生和于睿自然也起来送他去小院。 三人走在前头,剑思和罗浮仙及旁的几个纯阳弟子跟在后头。本该如此相送些路程便各自去歇息,没料到他们方从纯阳宫走到太极广场,就看到了颇有些意思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