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云外
千里之外,某处海滨。 白衣人负手立在岸边的礁石上,眺望着远处的海鸥捕食海浪中的小鱼。白云悠悠,风清日和,端是一个舒服的闲日。 正当他饶有兴趣地看着一只海鸥猛地扎进水里、叼出小鱼扬长而去时,身后不知何时悄悄来了一个人。 白衣人不觉惊讶:“你回来了。事情可有办妥?” “已照您的指示,派人联系上‘卢延鹤’。”手下恭敬回答,“他果然对藏剑山庄的九天武库大有兴趣,答应协商大事。” 白衣人:“东海呢?” 手下:“灵果已送至康雪烛处,他大约一个月后就会来见您。” 白衣人:“甚好,先为他备下客居。” 手下:“派往北境的人仍无音信。” 白衣人:“不急,那位素来傲气,没见到好处是不会搭理人的。” 手下:“您说得是。请问还需往杭州和华山多派监视的人吗?” 白衣人:“这两年你们探不出什么消息的,留几个人足够。余的都调回来吧,这边需得筹谋着。” 手下:“您这是准备……” 白衣人:“动手还早。” 手下:“属下失言。” 白衣人:“事情你先办着,我要回去一趟了。若外面有任何风吹草动,立刻告诉我。” 手下:“是。” 白衣人轻拂衣袖转身,往靠在港口的船只走去。 他的手藏于袖中,掌心握着一枚小鱼形的玉佩,似乎是惯常用的物件,早已莹润光滑,玲珑剔透心。 沈剑心出关之日,是非常普通的一天。 没有天现异象,没有地动山摇,他只是和这五年练剑时一般,在走完最末一个剑招之后,随意地将剑收回。唯一不同之处在于,这次他用深蓝色的布条将剑身层层叠叠裹好,只露出剑柄,随后便背着剑和行囊出了九老洞。 李忘生和于睿已在门口等着他。待看见已沉静内敛、和五年前那个天真活泼的少年大不相同的沈剑心,李忘生内心一声叹息,心道当真天道弄人,沈剑心重活一辈子也没能逃脱和前生一样的道路,上前两步。 “掌门。”沈剑心离他三步远便停住,向他恭敬一拱手:“不负掌门、师叔教导,弟子已学有所成,今日便出关了。” “甚好。”于睿点点头,“沈剑心,你可现在便要下山?” “暂且不吧。”沈剑心想了一下,答道:“我还想等一等他的消息。” 这个“他”,无疑便指的是叶英。 叶英在上次闭关前向纯阳宫来信一封,道是这次在结束前不会出来,沈剑心也无需寄信,他收不到。从此那头便断了联系,只有叶家商行的弟子时不时送来些东西,说是大庄主从前吩咐的给沈道长备下的礼物,由剑思从江南托来,证明叶英是真的有事而并非忘了他。 这封信其实沈剑心到现在也没看到实物,李忘生说是藏剑那边带的口信,但他把信自己先扣下了——无他,这封信并非叶英亲笔,而是由罗浮仙代笔。让沈剑心看见,必定心生猜疑,着实不利于沈剑心潜心闭关。 在看到罗浮仙的笔迹时,李忘生便明白,叶英终于还是选择了走心剑的路子。虽早已在星盘中看到这一切,但真的面对那位大庄主的抉择,李忘生只能再次确认自己的判断——叶英以后还有得出格。 沈剑心说暂且不下山,李忘生便在考虑后把人派回了三清殿。他从前便是三清殿的定值,回去继续值守也算轻车熟路。更重要的是目前三清殿管事的紫虚真人祁进不在华山,而沈剑心早已无需旁人看护着安全,有他代祁进守着山门,多少也令人放心些。 不得不说,纯阳山门人来人往,的确是一个吃瓜的好地方。 沈剑心这天恰巧从天街买回来一个西瓜,正和几位师弟在门口商量什么时候切来吃呢,就看到山道上出现了一个西域男人。 此人极其英俊,高鼻深目,肤色苍白,发丝如银。来往的弟子和香客看到他站在山道上望着山顶沉默不语,都窃窃私语,绕着他走。 沈剑心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自家师兄弟姐妹都毫无波澜,该干嘛干嘛,一副看熟悉了的样子,不由得好奇,悄悄抓过一人问:“这又是谁?” 被他抓来的师妹恰好是清虚弟子,见沈剑心指的方向,她一脸无奈:“是来找师父的。” 沈剑心刚出关两三天,并不清楚于睿怎么和这人扯上的关系,而同门都有些讳莫如深。他觉得以自己和于睿的关系,直接去问便是,于睿应该不至于不告诉他,于是把西瓜丢给师弟,拍拍手去观微阁找人。 于睿果然正在观微阁看书,见他过来,问:“今天怎么有闲心来观微阁了?”让自家弟子也去给他备一份茶。 沈剑心虽然性格较之几年前沉稳了许多,但和于睿向来不见外,行了个礼后便坐到了于睿对面,也没多的客套,待别的弟子下去后就问:“山门外来了个西域人,我听他们说是来找你的?” 于睿一愣:“卡卢比又来了?” “他叫卡卢比?”沈剑心这才知道此人的名字,“怎么会来找你?” “此时说来话长。”于睿叹一口气,搁下手中书卷,“他是我前些年在歌朵兰沙漠遇见的人……” 在于睿的讲述中,沈剑心大概知道了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于睿之前下山游历,去到了西域歌朵兰沙漠,正巧救了逃出地底的卡卢比一命,和他在山谷中隐居,陪伴他两年,还治好了他的眼睛。结果卡卢比在此期间对于睿情愫暗生,但于睿暂时接受不了他的感情,便回到了中原。然后卡卢比追上华山,时不时就来门口守着,但于睿从未出去见过他。 “于师叔此举有些不妥。”沈剑心听完评价道,“就算你不喜欢他,但他来都来了,在纯阳地界上左右生不出什么风浪,你去见一见也无妨的。” “并不是这样的。”出乎沈剑心的意料,于睿否认了他的看法。 她稍稍犹豫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也并非不喜欢他,只是……” 只是,习惯了逃避。 沈剑心在心中将她未尽之言补充完全,没说出来,诶这位比自己还小的师叔留了几分面子,转而问起另一个方面:“于师叔,你和卡卢比认识几年了?” “五年。”于睿说,“正巧和你闭关的年份一样。” “那便是了。”沈剑心微微一笑,“人生有几个五年?于师叔,莫要为了一时的心结,而留下一个又一个五年的遗憾。” 在于睿惊讶的眼神中,沈剑心站起身走过来,拉了拉她的袖子示意她也起来。于睿不明就里,随着沈剑心走到屋外,他才说:“我陪你去见卡卢比。” 于睿:“这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沈剑心打断她的话,认真说:“于师叔,人的一辈子会留下许多遗憾,这是正常的,但一时遗憾便罢,莫要将遗憾留到来生。” 于睿蓦地转头看沈剑心。青年道长在她身边浅笑着,看不出丝毫异常。他并不知道自己刚才的话在于睿心中掀起如何的巨浪—— 沈剑心,他也想起从前的事情了? 不可能,这是绝不被天道允许的! 可如果不是想起以前的事,他竟出此言…… 原来,看不透的那个人,一直都是自己么。 于睿略略有些失神,被沈剑心拉着衣袖往山门外走,边走边想这些年她和卡卢比相伴的点滴过往。 他像一张白纸,于睿想。 自己刚捡到卡卢比的时候,两人语言不通,卡卢比又目盲,什么都做不了。因此卡卢比的汉话、书写乃至于生活习惯都是自己教的,两人在隐居时,是自己一点点将这张白纸上写满自己的痕迹,是自己一手养出了现在的卡卢比。 卡卢比喜欢她,她并非不能接受;她自己对卡卢比,也不是全然无情。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真的爱上什么人,也没有想过真的会有人相伴余生,因此下意识选择了逃避。 可笑她为天下三智,却难过情关…… 在走神中,于睿被沈剑心拉着,一路穿过弟子和香客,往三清殿外走去。她已经顾不上旁人惊愕的眼神,沈剑心坚定的脚步引着她向前,她想,或许沈剑心这次是对的。 而在山门外,那个异族男人最后看了一眼山门,闭上眼,决然转身。 这是自己最后一次来华山了,他想,既然她不想看到自己,那便再也不要来了。 抱着这样的想法,卡卢比迈步,准备往山下走去。 但正是他刚迈开步伐,身后的人群却传来喧哗之声。 卡卢比顿住脚步。 “等等,等等啊!”沈剑心一路把于睿拽到山门外,先放开她的袖子,跑上前去拦住卡卢比:“别走啊兄弟!刚把人给你带到,你怎么就要跑呢!给我转回去!” 卡卢比被沈剑心掰住一边肩膀,强硬地转回方向。 这位纯阳弟子着实失礼,不过卡卢比已经顾不上了,因为他刚转身,便看到了朝思暮想之人正站在山门处,神色虽未有波澜,眼中却似有千言。 卡卢比的脑海中“轰隆”一声,毫无知觉地被沈剑心推了回去,站在于睿面前,和她四目相对,却不敢说一句话。 周围挤满了看热闹的弟子和香客,被沈剑心带人轰开的轰开,请远的请远。而这边卡卢比久久地看着于睿,似乎是不敢置信她真的会见自己,却又舍不得别开眼,怕当真是幻梦一场。 最后还是于睿先笑起来。 她说:“卡卢比,好久不见。” 短短七个字,没有一个情与爱,却道不尽其中绵绵。 卡卢比这时候想起了于睿从前教自己的一句汉诗,“守得云开见月明”,大约便是如此吧? 二年相伴,三年追逐,最终,他的月亮还是回头了。 解决了卡卢比和于睿的问题,沈剑心料想最近于睿大约是没空搭理自己了,祁进又不在,听说是去万花谷见他心爱的姑娘,一时间他百无聊赖,总觉得自己身边全是有情缘的人,而他呢?他情缘呢! 沈剑心眼巴巴地看着叶氏商行来人进了纯阳宫的门去见李忘生,却没有理他,觉得叶英当真是“绝情”,连信都不再来了,垂头丧气地蹲在纯阳宫门口,连头上的呆毛都软塌塌的。 摸着手里的愿无违,想叶英;看着手上的金银杏,想叶英。 叶英啊叶英,你在做什么呢? 他从来不怀疑叶英对自己的喜欢是真心的,也从不怀疑叶英不来信是对自己没了兴趣。他只是担心叶英没有音信的这几年过得怎么样,担心他闭关修炼有没有成功。 要不要去杭州看一看呢? 沈剑心用手指在地上画圈圈,先在近处画上一个圆,又远远地再画上一个,中间落下几个点,便是长安、洛阳、巴陵等地。 好远啊…… 一个人去这么远真的没问题吗? 说来真是可笑,前十来年他唯一的梦想就是在山上当咸鱼,躺着晒太阳睡觉,为此不愿意练剑,推掉当掌门亲传弟子的机会。结果这样的计划在遇到叶英后便全被打乱,让自己觉得,如果是叶英的话,那么下山去见他也无妨。 那位大庄主看着温温柔柔的一个人,却有着不可拒绝的强势,硬生生将自己绑在了他的一生上,虽远在千里,也不可分割。 沈剑心走神想着叶英,以至于李忘生出门到他身边来了他都没发现。还是李忘生轻咳一声,他才反应过来,立刻弹射起身:“掌门!” “沈剑心。”李忘生先告诉了他一个坏消息:“这次藏剑山庄仍旧没有大庄主的信来。” 沈剑心的呆毛更塌了。 他无精打采:“噢,那弟子告退。” 但李忘生另一句话又留住了他的脚步。 “你可以去藏剑山庄了。”李忘生说。 他手中拿着一张帖子,上面有藏剑山庄的印信。 李忘生:“这是名剑大会的剑帖,由藏剑山庄发出的品剑邀请,持此剑帖之人,便是藏剑山庄的座上宾。沈剑心,你愿不愿与我同去?” 这是个绝好的机会,藏剑山庄的邀请是给李忘生的,而李忘生作为一派掌门,当然可以名正言顺带着门下弟子随行。沈剑心虽然一直没有正式拜师,但至少在名义上还是他的记名弟子,与他同去合情合理,而且还能完美隐藏在随行人员中,没有那么显眼。 沈剑心当即也理解到了他的意思,点头:“好的,掌门,需要我先去为您筹备些什么吗?” 李忘生:“你准备自己的东西便够了,纯阳宫要置办的礼物和吃穿用度,自有你的两位师兄筹备。你从前没出过远门,要是不知道带什么,就去问问他们吧,让他们一并帮你采买。” 李忘生说的两位师兄指的便是他自己徒弟素天白和谢云流留在纯阳的大弟子洛风。沈剑心和他们向来关系都不错,李忘生既这么吩咐了,他便应下来。 “祁师叔不去吗?”想起出关后一直没见到祁进,沈剑心又问。 李忘生:“他即日从万花归来,将留守纯阳。” 沈剑心此时还不知道李忘生让祁进留在纯阳的决定有多么正确,只在心里替祁进可惜,觉得他这么爱练剑的人错过了名剑大会又要等好多年。 两人正交代着事情,里头叶氏商行的人和纯阳弟子已经对完这次交易的账本,走出门来,向李忘生告退。 李忘生颔首:“沈剑心,你去送送他们。” 不料这二人睁大了眼睛,一脸惊讶:“您就是沈剑心沈道长?” 沈剑心摸不着头脑:“是啊,怎么了?” “请恕我们二人方才无礼。”其中一人直接向他道歉,“从前未见过沈道长,是我们失礼了。” 沈剑心还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在和他们一边走一边聊的过程中,他才知道,原来藏剑山庄那头早向长安叶氏商行交代过,绝不可怠慢沈剑心,碰到他了要见礼只是最基本的,若是他开口向这边要什么,统统满足。就算他没要,也得问,最好按他喜好提前备着。 “只是我们都没见过沈道长,也无从得知沈道长的喜好,所以不曾备下礼物。”叶氏商行的人颇有些不好意思,“大庄主交给我们的任务没有完成,还望沈道长莫要见怪。您喜欢什么?我们立刻去买,隔日便给您送来。” 沈剑心被他俩的热情砸得晕头转向,赶紧拒绝:“不不不别别别我马上就要下山了你们用不着给我送东西——” 谁知这二人听到他要下山更激动了:“下山?沈道长可是要去藏剑山庄?大庄主吩咐过,沈道长若是要走,我们须得为您备下车马。” 沈剑心:“别别别我一个纯阳弟子坐藏剑山庄的马车像什么话!” 好说歹说,沈剑心受不了了,搬出叶英说想给他一个惊喜,这两人才终于被沈剑心劝住,不再坚持要求给他送东西。 送走叶氏商行的弟子,沈剑心只觉得心累,但先前心中的那种郁郁一扫而空。 叶英真的只是太忙了,不能给他写信,但在此之外为他准备好了一切,他想做什么,前路都有叶英的影子。 叶英当真是个信守承诺的君子,说要一心一意对他好便从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