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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房里他床上的是他的幼弟。“我上了周亭。”周嘉平说。他依旧看着小安的眼睛,漂亮的杏仁眼从睁大到垂下眼帘花了一万年,睫毛颤动了五千年,她的手从他的脸颊落下是另一个一万年,太久了,他冷透了。小安慢慢地站起来,她跪了太久,下半身血液的不畅让她站起来时甚至踉跄了一下,周嘉平本要伸手扶她,但她先一步扶住了石桌,她趔趄着退了一步,周嘉平慢慢抬起头和她对视,他听见小安问:“为什么?”他动也不动:“不知道。”小安走进了房里,他摸了好久才摸到烟,终于点燃烟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他从窗户的剪影里看见周亭转过头和小安说话,小安伏在他枕边抽泣,烟又烧到了他的手指,这一次他没有扔掉烟头。陈幼安走出房间,直直地去了厨房,一晚上没人吃晚饭,仆人们都吓坏了,挤在厨房里窃窃私语,还以为周家要不行了——周嘉平去周亭房间待那么一段时间,出来就那个表情,这不是因为周家要垮了,还能因为什么?“把李大夫请来,二爷有急病。”陈幼安对男仆说,又转头看向厨子,“熬点药粥——养伤的。饭菜一直热着。”得了令的俩人都连忙点头称是,男仆急急忙忙跑去给医生打电话,厨子也开始按陈幼安的吩咐准备药粥,其他在场的人都不免心里犯起嘀咕——二爷怎么就突然染了急病?还需要熬养伤的药粥,就周司令进房再出来那个把时辰?难不成周家兄弟又闹矛盾了?陈幼安怎么会不知道下人们心里在想什么,但她不想管,就现在,真的不想管。她想回房间自己待会儿,走了几步又想起躺在房里的是周亭,她的脚步一顿,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最后去了客厅,她扶着榻中间的茶几慢慢坐下,往窗外看去。周嘉平已经不在院子里了。周嘉平在周亭床边坐着。周亭在周嘉平踏入房间第一步就听出是他,他认得大哥的脚步声,哒,哒,哒,不紧不慢,脚后跟先落地,前脚掌稳稳地踩实了,这才跟上下一步,他听见周嘉平在他床边坐下,呼吸轻又长。周亭盯着白惨惨的墙壁,暗黄的灯影惶惶摇动。说点什么,周嘉平,你得说点什么。周嘉平对自己说。他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只是让气息错乱了一秒,没发出半点声音。周亭头发长得快,明明不久前才理过发,现在就又过长了,毛茸茸得像是动物。周嘉平看着他的后脑勺,太平静,平静得让周嘉平有了种错乱感,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他只是过来看看睡着的幼弟。说点什么,周嘉平。周嘉平又一次对自己说。他深吸一口气,还没发出声音就先听见周亭的声音:“哥,跟我讲讲你在军队里的事吧。”那口气悬在周嘉平嗓子眼里狠狠地哽了他一下,他连着咳了两声才缓过神来,周亭已经转过头来了,微微仰着脸看他,半张脸肿着,嘴唇干得起皮。“你刚入伍的事——你没跟我说过的那些事。”周亭补充了一句。入伍这个词又陈旧又新鲜,就好像把海报从墙壁上撕下来后干硬发黑的一块污渍,周嘉平一瞬间想不起那时发生了哪些事,又有什么值得跟周亭说的,他几乎要以为自己一直处于这个位置了,他垂着头细细一数,竟已十二年了。“我还记得那时无论我怎么追问,你都什么也不肯跟我说。”周亭说,“你说我太小了,说了也听不懂。”出乎意料,周嘉平在回想起自己刚入伍的生活之前,竟先回想起了那时候的周亭。十二年前周亭才八岁,肩窄人瘦,理发太贵,所以总是顶着乱糟糟半长不短的头发到处瞎跑,身上穿着村里别的孩子不要的旧衣服,补丁一个压着一个,全是周嘉平给缝的,他不擅长做这些,针脚又粗又乱,扣子还给缝错了位,衣领胡乱地敞着,露出嶙峋的锁骨来。他多乖啊。村里别的孩子被父母追得鸡飞狗跳,他的小阿亭从不让他cao心,别的孩子天天被学堂里的先生打手心,他的小阿亭握着树枝在沙地上练写字,怎么不用本子,周嘉平问他,周亭用手背抹一抹额头上的汗,笑着说本子太贵了,他要给哥哥省钱。“不用省钱。”周嘉平对周亭说,“我们会有钱的。”周亭点了点头,第二天周嘉平看见他还是趴在ST地上握着树枝练字,他还记得那个字是什么——周,他们的姓氏,周亭写了一个又一个,整整齐齐地列着,远些的已经被风吹模糊了,还有的被路过的人和畜生踩没了,他的汗滴落在周的最后一横上,恰好被方框圈住。像座逃不出去的牢。第三天周嘉平就去军队报道了——他早就在犹豫要不要当兵,但人总是怕死的,周嘉平也不例外。新兵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呢?周嘉平只记得一些闪动的片段,嘎吱作响的上下铺,散发着汗酸味的棉絮,匍匐在地上爬过泥水坑,永远焦疼的嗓子,子弹打进大腿时嘴里尝得到硝烟的苦味,任何疼痛到最后都会变成某种让肌rou错觉正在融化的温热感,还有什么?还有淋在脸上的温热血雨,再也无法闭上的惊恐双眼,刀子卡在肋骨间合着血搅动发出令人牙酸的震动。所有的一切,十二年前他只字未提。“没有什么好说……”“你害怕吗?”周嘉平的声音又湮灭在嗓子眼里。周亭直直地看着周嘉平,不仅脸肿,眼眶也肿了,右眼比左眼小了一大圈,眼皮上的褶子叠成三层,但他还是很努力地睁大眼睛,很努力地和周嘉平对视,这是两双相似的双眼,区别仅仅在于周嘉平的眼皮更薄些——年纪大些,眼窝都陷得更深。他好像想通过周嘉平的双眼看到深处,或者看到远处。“我很害怕,”没等周嘉平说话,周亭先开口了,“你去军队的第一个月,大人们都要我上他们家吃饭,用那种……那种眼神看我。他们都说别怕,没事,嘉平那身体那脑子,肯定回得来。”“我本来不怕的。”周亭说,“他们说得多了,我才开始害怕。”“而且第一个月你没回来,第二个月也没回来。”周亭说,“你去之前叫我别哭,要有男人样,我答应了,可我没做到。”“有任务,”周嘉平说完这句话时发觉自己嗓子哑得厉害,“奖励二十块大洋,自愿报名的。”那是去掩护偷袭敌方军阀后方的精锐小队撤退的任务,基本上等于送死,入伍第一个月的新兵本来没资格报名,可太少人举手,然后周嘉平咬着牙举手了。后来他报名了好多这样的任务。“哥,你害怕吗?”周亭问。房间里安静了好久,周嘉平的声音比灯影还瑟缩:“怕。”“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