犯罪者下
听完讲座的辛桐偷偷从后门溜进教室,找了个最近的空位坐下。她身侧没带书的女学生转头瞧了她一眼,凑过去低声问:“你也是来看江老师的?”辛桐抿唇,笑了笑。“还算消息灵通。”“是啊,再晚一点就没座位了。”女学生应和。她才说完不久,后续赶来的人就只能在门口观望,没法进教室落座了。江鹤轩原先只有早课,结果院里一个老师的儿子突然生病,就托他代一堂大一新生的形势与政策。本来临时代课算不上稀奇事,又是形势与政策这种无聊的通识课,两堂下来老师与学生一起划水。可万万没想到没想到的是,稀稀拉拉前来的学生们(尤其是女生)瞧见自己中年危机的老师突然换成了一个很可以的“小哥哥”,跟打了鸡血似的一群群涌入教室。而阶梯教室的前三排以难得的情况,被挤满了!抱着随便来看看江鹤轩上课的辛桐,被迫化身为前来瞻仰圣颜的小宫女,隔着八排看一个平时抬头就能瞧见的男人讲课。辛桐也蛮理解这些小姑娘的心的,谁还不是从少女心扑通扑通的年纪过来?要是她读大学的时候有这种货色的老师,管它是教哲学还是教高数,或者行政法、机械维修……无所谓,去蹭课就对了。女孩们总要感受与那些追着篮球跑的同龄男孩截然不同的新鲜气质嘛。江鹤轩瞟到辛桐鬼鬼祟祟的身影,忍不住扬起唇角。他打开幻灯片和课本,装作没瞧见辛桐似的清了清嗓子。“上堂课于老师讲到第四章了,是吧,班长?”“是。”班长是个短发女生,声音清脆响亮。“第四章才开头,讲了一点。”“好的,那同学们翻到第五一页。”他身姿笔挺,带着金丝边框眼镜,一面低头翻书一面在教室内踱步。还蛮像一回事的,辛桐托着下巴想。她迷迷糊糊地听着前排传来“文明建设”、“关键时期”、“息息相关”、“举世瞩目的成就”……打了个哈欠,随后拿出手机开始刷微博。她的原计划是看两眼就走,可现在被一大堆人围住,想走都不好走。不是说江鹤轩说得不好,关键要看看这是什么课——这是“形势与政策”啊!还是周五下午的课!不管江鹤轩在一众秃头与即将秃头的老师之中显得有多鹤立鸡群,辛桐也没法对着一张熟悉无比的脸和再怎么讲也讲不出花来的课程继续保持清醒。“有同学回答一下吗?”江鹤轩扫视一圈,沿着矮矮的阶梯往上走,目光落在低头玩手机的某人身上。“没人我点名了。”“点人就必须要点后面,专挑低头地叫。”他戏谑着,佯装不经意间走到辛桐身边,眼睛却落在相反方向。女生们又想低头又忍不住抬头,眼神欢脱地像只在笼内上蹿下跳的小鹦鹉。辛桐压根没在听江鹤轩在说什么,只见某人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的眼皮下,指尖敲了敲桌面。“起来,回答一下我刚才的问题。”江鹤轩说。“你说一下,为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我们应当做什么?”辛桐难以置信地仰起头,缓缓起身,细眉仿若云层般因拧眉猛然聚拢,透亮的眼眸里除了江鹤轩的倒影外,还刻着千古难解的哲学问题:我是谁?我在哪儿?我要做什么?“没听清问题吗?”江鹤轩微笑。“我的问题是——我们应当做些什么来推进生态文明建设。”怎么推进生态文明?我觉得拿菜刀把你砍死,从而减少地球碳排放量好像是不错的选择呢。辛桐恶狠狠瞪他一眼,爱拿人在心里撒气的小脾气涌上来了。“怎么来听课书都不带啊。”江鹤轩来了这么一句。众目睽睽之下辛桐又没法把他怎么样,她撇嘴低下头,装得自己做错事般不吭声。江鹤轩忍住笑,摆出和蔼可亲的架势,轻轻拍了下女友的肩膀。“坐下吧,下次好好听课。”“知道了,江老师。我下次注意。”辛桐这句话飘忽地飞出口,一半是被他气的,另一半又觉得好笑。神经病啊,他。哪有叫女朋友起来回答……生态文明建设的?好容易坚持到放课,待学生逐渐散去,辛桐提着包从座位上走下,高跟鞋落在阶梯上踢踏作响。她走到讲台桌前,双手环臂地站在江鹤轩身边,眉眼似笑非笑。“请问江老师,上课开小差的学生要留堂吗?”江鹤轩没忍住,猛地笑出声。他和软着眉眼伸手去抚辛桐的背,柔声道:“好了好了,是我错了。”辛桐啧了一下,专门向亲近人的傲娇小脾气算是彻底上来了。怎的,叫她起来回答问题时可不是这个态度,现在跟她玩儿川剧变脸啊。“没错啊,你哪有错,对学生就是要严格嘛。”辛桐捏着垂落在胸前那一小撮发丝,又摆出那既欠教训又满是无辜的神态。“感谢江老师,让我在毕业几年后,又一次体验到玩手机突然被点名回答问题的惊悚感。”江鹤轩把她搂过来,也不管她乐不乐意,便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他爱她微微恼怒的小模样,一瞧见心里就噎着、梗着、发酵似的酸胀,恨不得像将一颗甜糖含在嘴里似的去亲吻她。“饿不饿?去食堂吃还是出去?”“不去食堂,”辛桐道。“我怕遇到我本科论文导师。”辛桐的本科论文导师乃是江湖人称“十八卦”的地中海吴。据说他曾在一次期末考试让三十五人的班级挂科十八人,由此喜提“十八卦”外号。事后被问起还挺骄傲地回复:已经放水了,我本来能让二十五个挂的,想想没忍心,就放他们回去过年了。落在这样的老师手上,辛桐的毕业论文是改了又改,到最后都怀疑自己得了“导师PTSD综合症”,自此见到他就绕道走。“算了,直接回家吃晚饭吧。”辛桐改口。“我也不是很饿。”“我带你出去吃。”江鹤轩说。“你最近有钱的让我怀疑你是不是贪污科研资金了。”辛桐调侃。“又是送耳坠又是出去吃饭。”“我又不是搞尖端科研的,搞人文社科能有什么资金。”“也是。”辛桐点头,露出一丝戏谑的笑。“但都一样容易秃啊。”俗话说的好,十个教授九个秃,八个博士七个疏。江鹤轩注定要在秃头的道路上越走越远。“那你可要好好珍惜现在的我。”江鹤轩也笑。“头发这种事听天由命。”他看了眼时间,道:“先去奶茶店坐会儿,然后我带你去吃晚饭。”辛桐瞥了他一眼说:“之前还说我胃不好不许喝奶茶,现在又给我买,你精分啊。”“只准在我眼皮子底下喝。”江鹤轩刮了下她的鼻子。“我盯着你,你才准喝。”辛桐退开小半步,别过脸。“你管得太多了。”江鹤轩还未放下的手顿了顿,略微僵硬地缓缓握拳,垂落身侧。“你要是能控制住我就不管。一下又说自己胖,一下又说胃疼,跟个小孩一样。”他微笑,声音轻轻的为自己开脱。“等你什么时候能照顾好自己了再说。”“我过得挺好的。”辛桐嘀嘀咕咕。江鹤轩按住她的肩,俯身在她耳畔说。“我说了算。”辛桐抿唇,也没说什么。除非是被逼急了,不然她再怎么不高兴也不会说出口,顶多是轻飘飘说两句阴阳怪气的“俏皮话”。这点说好不好,说坏不坏,有人觉着无所谓,也有人会直接打上名为“婊”的标签。晚饭她被江鹤轩带到一家法式餐厅,说是庆祝出院。四周墙上镶嵌着琉璃壁灯,暖黄的光从花朵状的灯罩内泄出,带了点晶红,朦朦胧胧的,倒有点电视剧里的民国情调。还未落座,辛桐的注意力就被大堂中陈列的盘子吸引走了,她止不住地停下脚步多瞟了几眼,瞧见小标签上写着:1960年的玫瑰斗方。透过镂空的槅门,她意外地瞧见了两个熟悉的面孔——萧晓鹿和徐优白。巧了。不过现在的萧晓鹿还不认识自己,而徐优白对她的印象应该还停留在季文然身边新来的助理兼某个被程易修撞到的倒霉蛋。萧晓鹿抬头,也瞧见了辛桐。她垂下眼,拿着银勺在徐优白敲了下,偷偷摸摸地说:“你后面那个是不是季文然的新助理?”徐优白刚想转头,又被萧晓鹿一句话拧了回来。“哎呀,你别回头,要被发现了。”徐优白困惑地挠头,不懂她究竟是想让自己回头还是不让自己回头。萧晓鹿自顾自地嘀咕着:“肯定是她,我没看错。”她捏着勺柄思索片刻,又突然说:“你说,要是把她调给傅云洲,怎么样?”徐优白听闻,大白鹅似的探出脑袋,脖子前倾,又搞不明白自家小女友怎么突然关心起傅总的助理安排了。“我不是想给你放假嘛,傅云洲身边就你一个太不方便。”萧晓鹿说,“能在季文然身边干活应该蛮厉害的,然后又有男友……我觉得合适。”助理哪里是996,助理那得是007。徐优白二十四小时没歇,萧晓鹿却闲的发慌,她虽然脸皮厚,但也不想一天到晚都在傅云洲的办公室谈恋爱。“我问问季文然吧,看看他怎么想。他同意就没问题。”萧晓鹿补充。徐优白顿了顿,两只眼睛闪烁着求知欲。“为什么不用问傅总?”“他要敢不同意我就冲到他爸面前绑着他结婚。”萧晓鹿努努嘴,理直气壮地说。“到时候你直接辞职,我拿他的钱养你绝对美滋滋。”她和傅云洲的婚约从未对徐优白隐瞒,拿出来当个日常互损的笑料倒还不错。落座用餐的辛桐还不知道萧晓鹿已经认出自己。酒足饭饱后的她低头默默吮着杯中的冰葡萄酒,鬓角的碎发贴着面颊。江鹤轩看着她,问:“对了,讲座怎么样?”“蛮好的。”“你的嘴里没有不好,也没有好。”江鹤轩说。“只有蛮好和挺好。”辛桐诧异地看着他,双眼含着雾气似的。“是挺好的啊。”“讲了什么。”江鹤轩毫无痕迹地退了一步,给辛桐留出诉说的话头。他不想听“不错”或者“挺好”这样无关痛痒的形容词,他想知道她看了什么,听了什么,心里又在想什么……全部都想知道。“家庭教育对人的影响……还有罪犯不可貌相,”辛桐笑笑,“说一个人的成长不可逆,很多人要花一辈子去弥补童年。”她说着,突然顿了顿,继而用轻快的语调泄露出一丝心底的声音。“没准某天你会发疯,然后突然杀了我。”辛桐说这话时,白瓷盘上的刀叉在灯光下闪烁着细碎的亮斑。从先前的不确定死亡到现在的绝对死局,不管她多么不愿去想,都无法躲避这件事。死亡的钟正滴滴答答地倒计时,在她脑海里喊着“小心”、“小心”。江鹤轩笑着摇头,“瞎想什么呢。”辛桐只是笑。她端起酒杯去看,蒙着淡淡冰雾的玻璃杯和淡金色白葡萄酒聚在一起,像是云雾裹着清晨的阳光。双颊泛起酒后的酡红,在暗哑的光中逐渐晕染开来,最后连耳垂都成了淡粉色。“鹤轩……有一天你会杀了我。”酒液下肚,她全然放松似的,吃吃笑起来,成了一朵松松散散的花儿,稍微一碰就会噗噗地掉花瓣。“鹤轩,未来的事谁知道呢?”江鹤轩起身,探过去,温吞地吻着她的鬓角,轻缓地说:“小桐,你喝醉了。”(终于能在下一章写H了,痛哭流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