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仲秋（3）

    用完饭，画舫并不在河心多作停留，仍是顺水而下。

    燕雀河东接皇宫，西承郊外，下游位置连着层峦迭嶂的青山，山中有座古刹，虽比不得护国寺香火鼎盛，但也另有一种清幽。

    船夫将舫停靠在岸，示意会在原地等候，让周玉他们安心去庙里烧香祈福。

    周玉从前和梁鸷两个人过仲秋节时，从未到寺庙祈福过，她常常都是寅时就起来，然后赶路去十里外的山上摘桂花，筛干净后再拿回家蒸桂花糕，以备晚上赏月时当点心吃，摘完桂花，还得赶去集市里称猪rou打牙祭，一来一回，总得花上大半天工夫。

    其实对她来说，月亮什么时候圆都是一个样，那会儿蒸桂花糕学人家赏月，不过是为着让梁鸷勿要太过于思念亲人。

    现在想来，费那么多心思，真的太不值当。

    古刹里人不算多，佛门之地，香客们连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一行人安静烧完香，各自请了祈愿条。

    周玉不会写字，拿在手中有些犯难，本打算放弃，旁边的傅允轻声道：“玉娘子想许什么愿？傅允略懂笔墨，可以帮忙代劳。”

    周玉翻来覆去思考，发现自己并没有什么愿望，如果非要许的话，也不过是能回到大河村去安稳渡日。

    半晌，她摇了摇头，谢绝傅允好意，将心中所愿默了默，随后把一字未落的红布系在了古树上。

    古树遮天蔽日，结着一条条美好心愿。

    趁着其他人在写祈愿条的间隙，周玉到庙外的山道旁买了五盏荷花灯并两盒豆沙味团圆饼。

    荷花灯当作回礼，团圆饼可以晚间赏月时分食。

    周玉买完东西，发现胜春等人已经进庙中拜佛去了，她自己是不太信这些的，便没跟着进去，只拎着东西杵在佛堂外静等。

    正兀自发呆，忽有一个八九岁的小沙弥靠近，低语道：“请问是周玉周施主吗？且随小僧走一趟。”

    周玉心中疑惑，问道：“小师傅是有什么事吗？”

    小沙弥领着她走到旁边的一间禅房内，从里面取出个布包来，“这是傅允傅施主方才托我带给您的。”

    “小僧告辞，周施主请自便。”

    说完径自离去。

    周玉揭开布包，见里面竟是一套崭新的素白鞋袜，看大小样式似是小和尚穿的，她穿也正合适。

    傅郎君竟然还惦记着她被打湿了鞋。

    周玉怔在原地，心中不由涌起一股暖流，在记忆中，除了逝去的双亲，还从来没有人这样照顾过她。

    她带着布包走到屏风后，脱下自己半湿的鞋袜，换上了干净的，旧鞋照旧裹进布包里。

    等回到佛堂处，胜春他们也正好出来。

    周玉快步走过去，并隔着人群朝傅允感激一笑。

    傅粉粉悄声道：“玉jiejie你买花灯啦？我来帮你提。”

    周玉忙道：“这是给大家买的，刚好一人一只。”

    并把花灯分了出去。

    傅允则是静默地将两盒饼子接了过去。

    一行人走出寺庙，沿山道下去。

    这会儿夕阳已经西斜，赤霞浮在山峦间，连同青山，都好像添上一抹淡淡的浅红色。

    山脚下摆着许多小摊子，有各种灯，也有许多吃食。

    胜春和樱桃见有卖桂花酒和卤味的，便合力买了两壶酒以及一大包rou食小菜。

    傅允买来一盒螃蟹和干果。

    七七八八，刚好凑出来一桌晚饭。

    大家拎着东西原路返回到舫上，船夫吆喝一声摇起浆，打算去寻个观月的好位置。

    待到晚霞彻底收敛，一轮银盘似的明月慢慢升上深蓝的夜空，众星拱月，清辉万丈。

    八月十五的河岸两侧自是热闹非凡，茶馆酒肆宾朋满座，处处可闻笙歌琴箫，河道里逐渐有点燃的花灯从上游飘下来，暖黄的光晕在水中投下摇曳倒影，蜿蜒如龙。

    众人在舱中饮酒行令。

    周玉跟着饮了七八杯桂花酒，吃了只螃蟹。

    她酒量不佳，几杯酒下肚，脸上便薰上了酒意，两颊在灯色下透着薄薄的海棠红，因为伤痕被修饰去的缘故，朦朦胧胧，灯下美人。

    周玉略有点醉，举手投足变得有些迟缓，说话慢慢吞吞的。

    其间，傅允连看她好几眼，她都没察觉到，倒是傅粉粉眼尖，见她哥似乎是对周玉有好感的样子，不禁抿着嘴偷笑起来。

    本朝民风开化，有漂亮少女在河岸刚放下花灯，就被对岸的年轻男子用长竹芉故意打捞起，为的只是引起少女注意。

    胜春和樱桃也都是待嫁的年轻女郎，看得耳热，可也架不住内心的向往，也拿笔在花灯中写下字句，以期有缘人拾去。

    周玉的花灯仍是如同祈愿条一般空空无字，巴掌大的灯融入灯潮里，逐渐流向远方。

    “爹，娘，你们快瞧囡囡的兔子花灯，是这条河中最漂亮的呢！”不远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扯着双亲的衣袖，奶声奶气引着他们去看自己的灯。

    年轻的夫妇相视一笑，蹲下身摸摸小女孩的头，笑眯眯夸奖，“是呢是呢，咱们囡囡的灯最漂亮啦！”

    小囡囡受到鼓励，骄傲地挺起小胸膛。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温馨至极。

    周玉怔怔地盯着他们看了良久，心中猛地生出个念头来，她一定要想办法早些逃离京都，也不要回大河村了，她要去一个梁鸷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然后找个不嫌弃且尊重自己的人成亲，到时候也生个这样玉雪可爱的小乖乖，待到以后的仲秋，说不定也能这样一家子热热闹闹放灯赏月。

    河风阵阵，今夕何夕。

    周玉难过许久的心忽然释怀，过去的九年算不得什么，她没必要陷在过去，将来的时光才更为要紧。

    她以后会逐渐忘记梁鸷，忘记那个令她伤心悲痛的并不存在的阿弟，从此，只当从来都没有这么个人。

    周玉望着河中晃动的火光，心中慢慢有了个主意。

    两个婢女毕竟是替王府当差，谨记着梁鸷的命令，待戌时刚过，便着急地催着周玉赶回去。

    周玉只得无奈辞别傅家兄妹。

    傅允本打算送她们回去，被周玉回绝了。

    两兄妹目送三人离去，二人并不知晓周玉和梁鸷的关系，只当她是借住在宅子里的乡下女子。

    傅粉粉俏皮地吐吐舌，笑向兄长打趣，“哥，你是不是喜欢人家玉jiejie？”

    “不晓得她什么时候就要回老家去，你要是喜欢的话，就抓紧喏，当meimei的，还替你存了份嫁妆呢。”

    傅允脸热了一下，没好气道：“女孩子家家，休要天天胡说八道。”

    傅粉粉抿着桂花甜酒，笑得快活，“哥，我们上岸去猜灯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