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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4

    第十二章

不要再来找他了。

对方微笑的这麽对他说,歪著头的样子温和,却反透露著一股锐气,嘴里的白烟直朝他脸上吐去。

他冷著张脸,克制住想往对方脸上招呼的冲动。

我是他朋友。

对方笑了,很讽刺的。我们就不是他的朋友?

他跟你们在一起没好处。

好处?对方脸上还是一派从容,你怎麽知道什麽对他是好,什麽是不好?

他无语。沉默里,对方转身前看了他一眼,目光,很淡很淡。

至少他跟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你,办得到吗?

……

钥匙的零碎声响唤回他出神的意识。

转头看去,午夜钟声正好响起,男人拎著公事包缓缓走进门,看得出来奔波了一著和神色丝毫不相衬的话,裴理巽却已经知道;这男人,就要彻底迸裂了他脸上,那可能是用尽力气才逼自己佯装出来的面具。

沉淀在那温和平实的假象之後,一道道,细细碎痕,断断续续,无谓修补,只能贪心的缅怀。

想抓也抓不住,想握也握不牢,绯薄细嫩的樱花瓣,划开掌心,穿透指尖,终是活在纷飞里,失散。

「在现实面前的我们,都是这样渺小而可悲的吧。」男人望著摊开的掌心,脸上有著淡淡的自嘲。

意味不明的话,不敢细听,就怕自己呼吸会窒息。移开视线,黑发秀美的男人只是看著远方尽头,那在抓不住距离之外的八重樱,层层叠叠。

好久,都没再传来声音。走了几步,陆凡突然想到什麽,转首对一直沉默的裴理巽笑道:「这次来t市,另一个意外就是又见到你了。应央跟我说他与你同住的时候,我真的很惊讶。」

启唇,看起来冷漠的男人还是冷淡。「那笨蛋连睡觉的地方也搞不定。」

「哈哈,你讲话还是这麽不留情啊。」

陆凡似乎被他逗笑,浅浅的点了点头,笑著,乍似叹息:「真是一点都没变……其实你们也算很久没见面了吧,能在这麽大的城市里遇到,也算很有缘份。」

「碰巧而已。」

语气平平的回答很像在敷衍,但陆凡只是笑了笑,对这样的冷漠不在意。

「也许吧,或许人都要在历经现实的变化之後,才会懂得回头怀念过去。」他脸上再次浮现那样温和的笑痕。

「想得越多,就越对熟悉的事物感到亲切。很久以前第一次见到你,就是在应央的身边,这麽多年的现在,你依旧是在他身边。」

这番外的用意,g"/>本令人不想探究其意,也许,对方只是在平述一个事实罢了。就算那些在很多年前,就已是心照不宣的真实。

裴理巽面无表情的扫了他一眼,平静的几乎无波的眼神,只在转瞬间蒙上一层淡淡的光,那是他的情感,他的心,执著的,却未曾褪去过的,没有人理解与明白的一种悲伤。

也许吧,对方说的没错。就好像……他从未真正离开过一样,他还是在原地。

十年,是变化的背端,对他单方面的心境而言,也可能只是时光的距离罢了。

纵使有些事,仍是以无法伸手抓回的步掉松动了节奏与频率,而那些也已不是十年之後的现在得以更改……但,抓住第二个十年麽,好似就只能这麽做。

他突然想自嘲的笑笑,那抹未成形的笑,却终淹没在突涌而来的无限感触里,变得可悲,像望穿不了的篱墙,阻隔在心与心之间。

他们再次抬起步伐,继续往这条路的尽头走去,在那里,有个青年正等著他们,淡色透白的樱花雨,在他们身後飘零,回盪,摆动,直下,摇旋而落。

轻轻拽进最後一丝尘土里,掩盖漫,这里的樱花就要谢了,看完了樱花的人就该回去了,t市的明了一切。

不是找事者却先动手了,找事者却还在犹豫,似乎是顾忌著老大郑重警告过的话,所以几个家伙呆站在原地的模样就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狼狈的摔在地上的青年推开同伴的搀扶,边自行缓缓吃力的站了起来,手边/>往腹间好像在搜著什麽,同伴们见状,一时不知是否该过去阻止他可能会造成接下来失控的冲动。

然而,冲过来的却不是那个戴耳环的青年,而是那个一直默默站在身侧,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的金发青年。

「小心!」

想也没想的,裴理巽在出声警告的同时,手已一把拉过陆凡的衣领用力往後拽,银色光影闪过眼前,带来风声的瞬间,手臂有种被撕裂划开的违合感。

火辣辣皮r"/>绽开的感觉,不知是痛楚还是刺疼,其实感觉不太大,甚至不知为何没有感觉,只是有种……什麽东西向外激流的倾泄流动感。

一点点的,逐渐在流失。

低头看时,血的颜色已穿过整条手臂,到达手掌连指尖也一滴滴的包裹了起来;温热的味道,却快速而冰冷的猩红了每一双眼。

为什麽人的下意识总是不如身体的反应迅速,闭上眼睛缓和住晕眩感,裴理巽从来不知道自己血y"/>的掏空速度会如此之快……

如果他的情感,也能流泄的如此俐落,就好了……

如果,什麽事都能如此痛快,我们想要求的幸福,会不会也简单的多?

伤口有点深,锐利的开山刀划过的位置刚好在肌r"/>附近,所以血流量很大,几乎皮r"/>翻开的程度需要缝合才行,但若是到诊所包扎的话,院方可能会联络警察来盘问,之後定然会有更多不必要的麻烦。

於是想了想,裴理巽选择打了通电话,然後直接与陆凡搭了计程车回去。

一路上默默无语,尽管车子里有股浓重的血腥味,前座的司机也只是乖乖的开著车,一句话也不敢哼,就怕惹了後座的人是什麽凶神恶煞。

「真的,非常抱歉……」

刚进门,半边脸上也满布血迹的男人还站在玄关处,忽然郑重的九十度弯腰,语气里满是歉疚。

裴理巽静静看了他一会,还是不发一语,忽然伸手越过他打开了大门。

「阿巽?!」

丁奇腾的冲进来,看见里头两人的狼狈不由得瞠大眼睛,後面还跟著一位清秀的长发女孩,手里执著医务箱。

面对眼前满手的血况与两位伤患,女孩专心的眼眸里丝毫不见惧意,仍是态度从容而且专业。

即使被打了麻醉半躺在沙发上接受伤口处理,但还是有馀力瞪人的。

被瞪者一脸无辜,摆手道:「我又不懂得伤口包扎,你又说不能去医院,我认识的医生印象里就只有司音小姐啊……」

懒得再用眼神质问他,裴理巽垂下视线,碰巧对方也正好抬眸,女孩微微一笑,复又落眸专心在手里的事物。

「两位的伤口都不浅,一个礼拜後可以拆线,这几不清的透明悲伤。

男孩说过很多次了,寡言的黑发少年早已用光了所有他能想出的安慰,这时也只能轻轻的点了点头。

……哦。

男孩揉了揉眼睛,却怎麽也揉不掉悲伤的泪线。今天,我不和你出去玩了。

为什麽?

如果我不在家,也许爸爸也会有一天突然不见的。

男孩不觉露出惊恐害怕的表情,十分认真的担心著。

黑发的少年弯下腰与他平视,握住了他的手,紧紧的,神色也同样认真的。

没关系。那时候,就到我家来吧。

黑发少年急切而郑重的说著,鲜少有表情的白皙脸庞,似乎都因为这样的期待而发出光芒来。

我会陪著你。

午後阳光穿过纷飞的窗帘,稀疏洒在他缓缓睁开的眼皮上。

又梦见以前。

梦里是哪一年,恍然回想起来竟如此清晰。

过去那个在绵幼里还只是少年的自己,每一刻都是真实的担心著身边那个友人,却并未因为对方被抛弃而感到同情。

那些情感向来无法只是同情。

mama和别人走了,爸爸也忽然不见了,所有身边的人也一个个消失,逐渐离开他而去……这样子的话,那个褐发用拳头换取尊严,却总是被抛弃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男孩,就会是他的了吧?

只能和自己一起,从清晨睁眼开始,一直到黑夜入睡,每时每刻,都不会分开。

就算他会伤心,会流泪,会只是坐著仰望星星不说话,可是,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就好了,他会对自己笑就可以了。

就是这样的想法,鼓噪著当时还只是少年的那个自己,虽然有不明白的煎熬,年少单纯的想法却是纯粹而无比真诚的热烈。

原来麽,从更早以前的那时候,自己怀抱著对青年的爱,一都都是如此自私的。

情愿看他痛苦,也不要他的幸福是别人给。

他是真的很在乎你。

然而男人安慰青年的话,却像g"/>刺,硬生生挑开他不愿去细想的真实。

一直逃避著,再逃避,事实还是明摆在眼前。再不想承认都不行,只要睁开眼,只要还看到青年在微笑或哭泣,所有再难耐,再不想听,再不想看的,以为可以透明的事都依然真实的存在。

只要睁开眼,就能看到,眼前就会有阳光,却连y"/>雨天也无法不去面对。

明明知道他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就是狂风又爆雨来了,那个青年也不会忘记在阳光来前先为对方撑一把伞。

那麽,等在他身边,犹站这里的自己,还有什麽意义呢?

……其实他一直自私的在等待,等待那个心思难以捉/>的男人不在乎陶应央,期待他给他伤害,期待他让他失望,然後他狠狠的把他抛弃……期待著,期待著终於疲累的青年把他从心底彻底抹去……

然後,他就能以更正当的理由,去陪著青年了麽?

爱著他,却渴望他被人狠狠抛弃?

……如何再骗自己。

不管是故作冷淡找他打架,因为恋人要求而低头认错,还是情敌出现而万分紧张的找对方麻烦,就算手段再卑劣,就算青年知道了会再跟他因此打上一架……那个男人都丝毫没有想放开陶应央的意思。

而这样所谓的温柔,就是那个青年所要的吧?

如果别的给你的幸福能让你满足,我,坚持固守在你身边,还能做什麽?

骗不了自己了。明明渴望著他,甚至希望他在外面受到伤害然後来自己的怀抱里,可天知道他g"/>本见不得他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心只有一个,在与不在,都承受不了这麽多痛苦。

尽管可以为了他而心痛到死,但再没有意义的事,为何要再作著连自己也无法欺骗下去的想望的梦?

前与退都是深渊,不停歇的反覆,不能停驻,无法安定,永远在舍与不舍间徘徊,在幸福与痛苦的夹缝中煎熬。

陶应央不知道是什麽时候离开的,裴理巽走出房门的时候,客厅里只有陆凡一个人低头在整理行李。

「应央说他先回去了,下午会再过来。」看著面无表情的人,陆凡只是微笑,然後又补了一句:「他说,一定要让程泰给你和我道歉。」

「……随便他。」

裴理巽一副不甚关心、很是冷漠的表情走进厨房,出来时手里拿著两杯水,一杯递给了陆凡,自己就坐下打开电视看起了经济新闻。

「谢谢。」

将最後一件衣物塞进包包里关起拉练,俐落细心的动作一如这个人,陆凡也坐了下来,指尖无意识抚在杯缘上。

「裴,这阵子谢谢你,不好意思打扰了这麽久。」

男人说起客套话来十分流利,裴理巽没讲什麽,只是点点头表示不用介意。

「等会我就要走了,应该可以赶上两点那班车。」

「……怎麽现在就走?」

本来预定出发是傍晚的时候,即使青年现在不在,到时候也一定会去送行。现在提早出发的话,就算是毁约了吧。

扬起眉看过去,裴理巽严厉的眼神让他又微微笑了。

「我知道这样不好,但……就让我再自私这最後一次吧。」陆凡垂首,眉宇间好像有股哀凄。

这是裴理巽第一次看见这个已结婚生子的男人,露出如此坦然的表情。

「难道,你想看见两个大男人,在火车站里抱头痛苦麽?」

慢饮著手里的冰茶,裴理巽移开了视线。「……随便你。」

之後两人没再说什麽,陆凡喝尽杯里最後一口冰茶,起身拿起行里走至玄关处开始穿鞋。回过头时,坐在沙发上的人好像被电视拉去了全部注意力,动也不动。

「嗨,不送送我吗?」

他说,彷佛在看一个多年的老朋友,用一种很轻松的语气与神情。

「以後见面的机会不多了,有些话……我一直都很想告诉你,现在不说的话,将来也不太可能了。」

裴理巽转过头,桌面上,被留下的那只空杯,杯身上还残留著五只浅浅的指印,重重的,还没褪。

时间距离两点还算早,两人慢慢往车站的方向踱步而去。初春和风抚畔,五月明媚阳光下,零星樱花瓣稀疏坠落,飘洒纯白满景的晶莹剔透。

假期的最後一天了,似乎是为了保有这份静谧的美好,街道上安静许多,只有铺满路边两畔的樱花树散发著华丽洁净的气息,任风吹散一身寂气。

「樱花……就要谢了吧。」

男人随意的说著,脚步缓而轻,「国外虽然也有樱花,却再没有故土的味道了。」

「……美国?」

「嗯,我有亲戚在那边定居开餐厅,身为长子的我得过去跟他学生意,过几年准备开间分店。」

「……」

似乎可以想见他的沉默,陆凡回过头来,笑了下。「继承家业这种事,总是要面对的,不论早晚,我还是得扛起来……要拒绝的话……那理由,是绝对也说不出口的。」

不只是这样子吧,裴理巽知道,陆凡要说的,不只是这些他所表现的云淡风轻。

「真正要理由的话,该怎麽才说得出口呢?」

望著飘落的樱花瓣,陆凡挑起眉淡笑的神色满是复杂与莫可奈何,「因为忘不掉已分手的男朋友,就算离得再远也想跟他踏在同一块土地上,就算十年来分隔两地也还是不想分开……这些话,到底该怎麽做,才能把这些话说出口呢?」

他有些自嘲的笑了笑。「但是因为被抛弃的人是自己,所以这样的话说出来似乎显得有点可笑吧。」

和知道的实情有些不相符,虽然只听青年大概提过,甚至连提起也不算,但裴理巽凭猜测也知道不可能是陶应央先有了背弃。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来得珍惜每一段关系。

望见裴理巽的不以为然,陆凡苦苦笑了笑,「是谁……先抛弃了谁,现在再争论都已经没有意义了。是我先对不起他的,可是说分手的……却是应央。」

头顶上满视野的樱花,绚烂到美丽的重重极致画面似乎刺痛了视线,陆凡微微眯住了眼睛。

「你也知道的吧。他固执起来的程度,是谁也劝服不了啊……而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上真的有无法挽回的事情存在。」

阿凡,我们分手吧。

彷佛还在昨天的记忆里。有著一头褐色头发的男孩脸上还有脱不去的稚气,望著他的眼底,却有望穿不了的悲伤,说出那句话的声音虽然带著嘶哑,却宏亮而坚定。

为什麽呢?一起走了那麽久的我们,终究还是要走到分手吗?

那时也还年轻的男人,明明知道自己一时酒醉所铸成的大错有多麽难以收拾,明明知道未来对於禁忌之恋的他们是多麽煎熬的那一端;褐发的男孩还想著未来该怎麽计划,他黑发的学长恋人只想现在和他在一起。

未来这麽远,就是因为不想分开,所要承担的现实才令人这麽痛苦,不管是家里需要他来继承的责任,还是因为喝醉而要对女孩负责的必须,然而当看到恋人沉默的背影时,想解释的却始终说不出口。

不管怎麽说,怎麽强调,甚至直接说出因为两人吵架才心烦跑出去喝酒……像这样的理由,即使双方心意都那麽坚定,仍是无法抹灭掉的过错吧。

於是,长长的,总是一起走过的街道彷佛没有了尽头,夕阳下两人的身影重叠,彼此却再不是指尖可以触碰的距离。

男孩转过头来,平静说出分手的意愿这麽强烈,满心的不舍只能留在深处。

难道,还有其他办法吗?

他也徬徨,却仍旧想像以往那样以往给男孩一个安心的回答:嗯!我会说服他们不要结婚的。

他笃定的给了恋人回答,却看到对方原本闪烁的目光瞬间更加黯淡。

阿凡,我知道你很聪明。但是……那样是不行的。男孩紧咬著唇,盯著地面上两人重叠的黑影。

没有父母的孩子是很可怜的……因为我们,却要让未来的他们不幸吗?……那g"/>本不是该由他们来承担啊,这样的话……那个还未出世的孩子……就太可怜了……

男孩说的断断续续,却已带了重重的鼻音,阿凡,你能懂我的意思麽?……只有你懂的,对不对?

只有他懂的,却也是这一刻他最不想懂的。没有错,那个因为意外而来到世上的孩子何其无辜,而他,又怎麽可能忘得了当年恋人被父亲抛下时,年轻脸庞上那哭不出来的茫然绝望神情。

还能说什麽?再反驳的话,怎麽能说得出口?

应央,我从未想过要跟你分开。

只剩下祈求了麽,长年保护者身份待在男孩身边的他,首次露出了脆弱的表情,应央,我不要和你分手啊!

我也不想和你分手啊!

褐发的男孩终於哭了出来,无助的蹲在地上,将脸深深埋进了臂弯里。

可是、可是……不这样不行……不这样不行啊!阿凡……

即使比任何人都想要得到幸福,即使心痛到快要裂开,也不得不逼自己做出「非这样不可」的决定,就算那种难舍多麽难耐。

曾经依恋的、亲密无间的恋人关系,只能一辈子是朋友了吧?

男孩茫然的,用尽力气望向眼前这条长长的街道,似乎怎麽也搞不懂,这条路……为什麽总走不到尽头。

……

「那之後,应央就一个人到t市来了。」

思绪经过一轮的回忆,男人露出了有些疲惫的笑意,叹道:「真固执啊,还有半年就能拿到毕业证书了,但就算如此,那张薄薄的东西……也无法阻止他的决心吧。」

假期的最後一天,车站并无想像中拥挤,人影寥疏的月台上,男人的声音平静而空旷。

「他甚至不肯告诉我在t市的地址……如果不是我和那个女孩子结婚的话,他是一辈子都不肯见我的。」

月台对面那片灰白色的天空,还是十多年来未变的模样,却已少了,记忆里阳光曾经驻留过的净朗。

「後来,一直拖到孩子出世,我们才正式举行婚礼。我知道他会来,就算迟到了好久,我也知道他会来。」

裴理巽从头至尾听著,却保有他的沉默。当年的往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明白那种伤痛,然而在过去与如今的得到与失去间,他也分不清,到底谁幸还是不幸多一点?

而青年那份固有的固执,他们又如何都不懂。那彷佛是他仅有的一份坚持,一旦决定了,就算再痛再难受,也会埋头继续走下去。

如果说要走,就算再煎熬,青年一定也是走得毫不犹豫,且不允许自己回过头的吧?

如果要走,就得通通都抛下。

十年前裴理巽就从陶应央身上明白这一点,如今想起来,还是会觉得很害怕,甚至也一直是不安的来源,所以只能固守在朋友这位置的本份里。

好像当年,不过也是一面之间,转头又会看到。

「那时的我有时候会想,老天真是对我太不公平,幸福明明在眼前。却一下子就消失了,我在想,一定是有人过於眼红而捉弄我们的吧?」

陆凡继续说著,嘴角讽著自己而笑。

「其实只是在逃避,逃避那样的过错,一直都不愿承认。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原来我们是可以一直幸福下去的,只是我却亲手破坏了那样的可能。」

虽然未来很长,甚至不知道会有怎麽样的一条路,然而当年那个稚气男孩,拉著自己规划著属於两人未来的天真神情,就是继续努力走往幸福的动力了吧?

然而没有勇气面对的自己,仍旧在那种不安的意外中将那一切都摧毁了。

转过头,陆凡清澈平和的视线直望著身旁的人。

「过去的都过去了,现在的他过得很开心,能见到他重获幸福,自己也该感到安慰……虽然很想这麽想,但其实也只是自欺欺人吧?」

「……」

「就算知道这样的自己很自私,心里也还是会寂寞,甚至无法真正放手……这样的心情,裴你也懂的,对不对?」

简单一句话就戳中了内心的敏感,裴理巽回望著他,就算表现的再没有温度,眼底的那抹痛仍是遮掩不住。

「即使如此,也不能做什麽。看著他这麽一直努力的想要幸福,只有一直看著他的我们才能明白那又多麽艰难。」

裴理巽紧紧攥著手,回答不了。

都知道的,都知道的!明明都知道的,但是怎麽也放不开口让自己释然、或是真正的自由。爱一个人如果能自由,如果心能选择,还需要这麽辛苦麽?

「我发过誓,再也不要毁掉应央的幸福了。」

「……」

「……裴,你懂我意思麽?我知道……只有你会懂的。」

「……」

广播声响起,火车进站的呼啸声夹杂著五月乾燥的风,吹过月台边的两个男人,拂动的发丝下全是忍痛的表情。

旅客一个个上了车,陆凡还站在原地一会,直到站务员出声催促了,裴理巽才回过神来,弯身去帮对方提行李。

「我送你上去吧。」

「不用了。」

陆凡转身跨上车内,回头看著裴理巽,脸上又是最初那抹温淡的微笑。

「以後可能不会再见面了,不过,最後还是要说声再见的。」

车子缓缓启动,男人的背影也已看不见了,看著车轮渐渐就要消失在轨道上,裴理巽移开目光,好像全身力气用尽似的,向後倚靠在月台的水泥柱上。

安全线内还有人尚未离去,一个个挥著手和亲友们道别,那些熙攘的声音听起来,却好像从另个世界来的,好不真实。

就这样了麽?

问著谁,谁也给不了答案。

……

「阿凡、阿凡!」

熟悉的高声呼唤忽然从不远处传来。

当视线中猛然再次窜进那头褐发的时候,隐在柱旁的男人,缓缓的闭起了眼睛。

月台边上这麽长,但只要努力,还是可以到达的,青年使劲力气的跑,穿越过眼前重重稀疏身影,身後还有一道高大的身影紧紧跟著。

「阿凡!阿凡!……阿巽,阿凡呢?」

终於在最後一条线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陶应央急切的问,男人只是有些茫然的望著他。

为什麽得不到答案,青年於是更加慌张的四处张望,然而无数的人影里,却再没有熟悉的那一个。

再一面,就是再见最後一面也不行麽?青年有些绝望的,几乎红了眼眶,却仍不死心的继续搜寻;终於,火车驶远的尾巴端上,那抹熟悉回过头的面容,正是十年来午夜梦里总会想起的不舍与依恋……

那一瞬间,不觉伸出手,朝已加速的列车追去。

「阿凡!阿凡!」

明知道手指已勾触不到对方,再也追不到了,却仍旧会提起脚步继续追逐。

「阿凡──!」

竭尽全力的奔跑著,青年连声音也哑了,「阿凡!为什麽要骗我!为什麽!阿凡──!阿凡──」

空荡的月台底端,青年急速奔跑在安全线内,好几次踉跄差点跌倒,却很快又爬起来,不死心的追逐著已开出站台的列车。

「阿凡──」

只是一面,再一面也不行麽?

「阿凡──……对不起……对不起……阿凡……对不起……」

不管再怎麽追逐,指尖之外的那道距离,早已无法再次互相触碰而相贴近。

「……阿凡……」

已然声嘶力竭的青年最终只能看著过去的依恋消失在自己眼界,然後颓然的停下追逐的脚步,乏力的蹲在月台上,难耐的抽噎了起来。

不管再想办法努力,已经停留在那似乎没有尽头的道路之外的他们,早已是两端,这,不是十年前,就都该明白了麽?

火车行轨的声音再也听不见了,毫不掩饰的哭泣声在空旷的月台上寂寥的回盪,站台上再没有人,穿著大衣的男人跑过来,伸手想将青年揽进怀里。

「砰!」

毫无预警被回了一拳的男人猝不及防,狼狈的向後跌坐在地面上,连嘴角的血也顾不得,站起来又伸出手去拦紧青年。

仍在抽噎的青年又挥出一拳,男人闷哼了声,却是忍痛的晃了晃,紧紧揽著青年的手怎麽也不肯松开。

再没有人了,这个世界好像再没有人了,只有月台上,一对哭泣相拥的恋人。

真的,再没有别人了。

春天的风掠过一地寂寥,灰色的天,好像遗忘了层经飘浮过的舞樱花。

明知道你仍然会凋谢,却仍深深眷恋而不愿归去,非要等到下一次花开,才会真切的明白,过去那片樱花雨,终是止在过去的旋律里。

裴理巽靠在站台上,仰起头看著那之外的一片天,心中就像远边那片白,什麽都看得清楚,却空荡荡的,什麽都抓不住。

茫然的站著,在他们的世界之外,东西南北向,他自己一个人的世界,却没有下一站,是他可以迈出的方向。

时间进入六月的时候,阳光跟著强烈起来,一下子飙了好几次的高温,若是可以,真是宁愿待在家里吹冷气也哪都不用去。

年中一到,全公司上下都在为前半年的业务机要做最後冲刺,上半年度接案广的挺逍遥,不积极的就得想办法找案子拿。眼见公司上下全在找事做,习惯了接case回家的人倒没这忧虑,在这种一年两次的冲刺期里显得格外优閒。

居酒屋前,刚喝完一摊的一群人往车站方向慢慢踱去,同行的还有其他部门几位同事。

「欸……怎麽记得才刚过完年而已,年中又到了?」

丁奇醉醺醺的喃著,像泥巴似的挂在纪茗身上。

纪茗似乎也不介意被挂著,笑嘻嘻道:「就你日子过最快。」

「什麽嘛!我也是很、很忙的耶……嗝,可、可是啊……事业是有了,可是感情怎麽还是一片空白呢……」酒鬼念著念著,忽然脚步颠乱的走向前方那道沉默背影。

「阿巽!你一定都没有这种烦恼对吧!从没未对工作上的事感觉烦恼,也不愁没女孩子喜欢……」

六月初夏,从冷气房出来後的闷热一下子包裹上来,令人有股不耐的烦躁。裴理巽冷淡的拍掉他的手,不理会身边脚步蹒跚的同伴,一迳已自己的步调走在众人稍前。

像这样一群人出来喝酒的聚会,裴理巽已不太会拒绝了,藉著将几件案子丢给丁奇去办,他最近不常往公司跑,酒吧也偶尔才会去,这样的间隙可以拿来作打发时间的藉口。

因为这样,他待在家的时候缺相对的缩短了。比起以前,那些有事也尽可能带回家处理的日子,现在这样,反倒变相充实许多。

起码,有人声的地方,还能填满空洞洞的耳畔。

察觉到裴理巽这样的变化,纪茗等人也更加勤奋的邀约,甚至会多邀另一位同样不够主动的女孩参加。

「喂、阿巽你走慢一点啊。」

身後传来纪茗委屈拖著丁奇的声音,他朝停下来的学弟使了个眼色,笑道:「别忘了我们可是绅士啊。」

蹙了蹙眉,裴理巽这才注意到身後有道若即若离的,属於女孩子的纤细身影。视线不经意扫过去时,圆润的眼底有丝惊慌,却仍温柔的回以一笑。

本来可以同样很冷漠的不搭理,但或许是思及上次受伤时的帮忙,原本的脚步有些放弃似的稍缓了。

「啊啊……阿、阿巽最、最近变温柔了麽?好像多了点体贴,不再那麽爱理不理人了哦……」

「不,这是爱情的力量啦。」

走在前方并肩而行的身影後方,纪茗与丁奇开始窃语。

「是吗,我觉得是连原则都放弃了吧。」

「唔哇!」两人吓了一跳,原本总是酷酷少言的路烨突然走过来,还冒出了这麽一句。

「啧,你吓人啊!」

路烨不屑的瞥了丁奇一眼,哼了声:「吓一个感情空白的酒鬼有什麽意思。」

纪茗愣了愣,眼睛眨了眨,终於笑了出来。

丁奇一下子被前方的人闪到,这下子又被旁边的人刺激到,於是开始不甘心的哇哇大叫,其他人见状也跟著加入,一群人好不热闹,走在前方的另两个人,则是从头至尾的安静。

车站前,除了裴理巽之外,众人得在对面搭车,路口正在闪黄灯了,大夥人趁著秒数要冲过去,半扶著丁奇的纪茗却在目光不经意扫过对面时停了下来。

穿著白色t恤的青年正从对面马路匆匆走来,褐色的头发在夜里依然显著,路过众人时还一时没有认出来,直到走过裴理巽身边时才讶然的停了下来。

「阿巽?你还没回家?哦哦、和同事们聚会啊。」

裴理巽没有回答,盯著陶应央的眼神却渐渐锐利起来。

路灯下,那张脸无所遁形的、显露出了他的狼狈。

洁净的额角上似乎被什麽东西割过,在灯光下闪烁著未凝固的湿红色伤口,脸颊上和手臂上也有擦伤和淤血,纯白的衣服上脏了好几处,甚至有著被刀口划破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