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锦城的东侧区块那段时间极为热闹,马蹄几乎要把青石板给踏碎了。

    来往的或两轮或四轮的马车都不像是当地的做工,车上夫人拿着的手帕,针法也比本地的活泼不少,惹得巷子中的乡亲们议论不已。

    “最近是什么日子,这么多商人来来回回的,也没听说有新进的好货。”汉子卸下肩头的扁担,一边给客人盛上雪白的豆花,一边随意的问道。

    “快处暑了,指不定赶着热天的尾巴卖点凉水吧。”

    那客人也是搬了个马扎出来坐着,把碗接了过来。他一门心思都在这吃食上,若不是腾腾热气婉拒了他的急切,现在就得一股脑倒进肚子里。

    “谁会这么大老远的来卖凉水,我看是那些车轱辘转着转着都往城东去了,萧家最近不是设宴吗,保不齐是赶来庆祝的。”旁边的算命先生左右等不到生意上门,索性加入了闲聊。

    萧家老爷在锦城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好几条街的坊市都是他家的地盘。

    这种大地主其实不应该拥有多好的名声,但耐不住他们是本地土著。比起另外两个番邦姓氏的大家族,总是来的更亲切,便在百姓口中讨了便宜。

    一来二去在萧家坊市做买卖的人也变多了,大家多少能从侍卫或者与萧家交好的豪侠嘴里听到些信息。

    “萧家那宴席我知道,说是当天能到的都能吃。”卖豆花的汉子嘿嘿一笑,把装豆花的木桶重新盖好。

    “都能吃?这么好?”

    坐着的那人这才把注意力放在聊天上,有些惊讶道。

    “是咯,这是萧家老爷在张罗小儿子的周岁酒,说是要做大的,要添点人气,至于礼,萧老爷说只要不是晦气玩意儿,就是野果子野花都行。”

    “好啊,是几天后?到时候我也上去赶个礼。”

    本地人的热情变得空前高涨,cao着不同口音的外地人也不含糊,在中午的宴席开始前便带着贺礼先去看小寿星抓周儿。

    这宴会的主角是萧家的第三个儿子,据说刚出生时这孩子就与众不同,端是生了一副白净的好面皮,只是打娘胎里带出了一块红色的胎记,不偏不倚落在额上。

    通常那可是要命的瑕疵,在他脸上却算不得缺陷,好似姑娘们妆点时贴上的花钿,那红色落在额头正中,形状却挺规矩,如同一朵火苗。天生的胎记并无粉黛的艳丽,多了几分如梦似幻般的缥缈。

    那双大眼睛也不似寻常婴儿因为红肿而被挤成缝,明亮亮的瞧来瞧去,跟玛瑙一般,茫茫黑中一点漆,好似玄色绸缎饰珐琅。大眼睛一眨巴,把全家老小的心都瞧化了。

    小家伙除了刚出来时“呀”了一声,便不哭不闹,也不怕稳婆干巴巴的老脸,还主动去握她伸出来的手指,老婆子一个劲儿说这孩子胆子大,将来一定有所作为。

    就凭着这些与众不同,让萧家夫人与老爷喜欢得紧,只是不愿意喝母乳让一家人cao碎了心,虽然平平安安长大了,但还是让他们求神仙拜菩萨,战巍巍的过了这一年。

    又有那胎记在先,萧家人商量着应该办场大宴席,用人气来冲掉晦气,正好孩子快满周岁,就决定在这天。

    这一周岁的抓周宴算作风俗,萧家向来是不信什么抓周决定一生的,不过炫耀儿子嘛,整一个挺长面子。

    走南闯北的有人陆陆续续抵达后,酒席前的抓周儿便也开始,作为主角的小寿星居然已经学会了说话,还能哒哒哒的跑来跑去,和自己的父亲一起去迎接客人。

    走商林老头说小家伙机灵,长大后定是能财源广进,给抓周儿的桌子上添了副喷了金漆的算盘;在军营摸爬滚打的牧大伯道这娃娃手脚有劲,练武走江湖能打出一片天地,放了一把藏锋的宝剑到桌上。

    又有大宗门星陨阁的药爷爷放了一副银针,乐府的应叔叔拿了一把琵琶,叶老师展示了一幅黑金色调的画,洛大官人摸出一颗夜明珠。

    等一切做完,萧家家主一把抱起自家老三,给放在了桌上。

    小娃娃转动身体看了一圈,眼睛亮亮的似乎对所有东西都感兴趣,但却始终没有动手去碰什么。

    到最后大人们询问他怎么了,他居然摇了摇头,翻身下了桌。

    大人们先是面面相觑,随后又热闹了起来。有说他如果做官定是百姓心中的明月,一顶一的好官。有说颇有几分文采,此处留白全然一副诗仙做派。又有说是佛缘不浅,定会受佛光照拂。

    一群人便将这事情揭了过去,吃吃喝喝,嘻嘻哈哈。

    等天色渐晚,出门送客,人称李半仙的算命先生才悄悄给萧家家主说,这孩子的命格不凡。

    “要么是七杀紫微参半,要么是跳脱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尘埃难迷眼,重归天外天——狗屁不通,什么乱七八糟的。”

    萧家主琢磨了这几个字半天,越想越不对劲。后半句那对的不怎工整的对子就算了,算命的都好神叨叨这么一口,不打几个哑谜身心都不会舒畅。

    但是前半句可就要命了,不是皇室还紫薇命数,怕不是说他家老三将来要起兵造反。

    而七杀为‘将星’,星象确实和儿子破相对上了,虽然古往今来大多将军都是这种命格,七杀主武,遇紫微便是文武双全。

    但杀、破、狼三相终归为凶星,难免会让人担心。

    不过这没把他唬住,这先生说的终归是说好听话,也是私底下对他一个人说的,萧家主也权当听了个故事,并不在意。

    但是现在——他得讲出来哄自家的夫人。

    “我可不管那什么打油诗,这件事我不同意,炎儿他还没到十三岁!”

    萧家宅邸中,一位妇人杏眼包含怒意的瞪着一家之主,立场坚定的把态度摆明。

    妇人生的极美,说是天人之姿也不为过。即使在锦城这片美人如云的地方,也是夜空中最耀眼的北极星般的存在。虽然年龄稍大,却是风韵不减当年,如同陈酿美酒,愈发有味道。

    只是美则美矣,这时脸上尽是怒色,银铃响动全然是不满之意,看者都得心虚三分,又不敢高声顶撞。

    “你让他学了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就算了,他才多大?你就放他去什么闯荡历练!”

    “他三岁刚拿得动枪就习武念书了,已经酝酿了足足十年,你就别担心他了,这次历练也是他自己的想法。”披了件灰色袍子的壮年男子安抚道,又讨好似的给女子揉肩膀。

    “说的什么话,他才多大?”女子不吃他这一套,柳眉倒竖,随后又陷入回忆,痴痴的念叨着,“我的炎儿那么小小的,小小的一个,你怎么狠的下心?不久前他还在地上爬。”

    “你那小儿子,同龄人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满天乱飞了,亏你还记得他爬。”男子无奈的耸了耸肩,继续为没用露面的小家伙说些话,试图让这位母亲能放下心来。

    “就是,娘亲可不是忘了,小炎子的轻功可俊了,在老宅的破瓦上都发不出一点儿声,比那些讨食的野猫都要轻巧呢!”一旁站着的青年也帮腔道,给自己弟弟争取一些信任。

    “老宅?厉儿,你莫不是又带弟弟去胡闹了?”妇人目光一扫,只看得那青年噤了声,不敢再说什么。

    “阿蛮,你就放心吧,炎儿他可是连牧兄和药老先生都称赞不已的练武奇才,说是那些行走江湖多年的侠客也不见得比得过他。”

    “就是!老三现在打人可痛了,之前那个混蛋柳席不就是,他只拿了一个笤帚就把人赶跑了,现在那笤帚可是都咱称作‘哭丧棒’哩!”青年又一次附和道。

    “你娘的鸡毛掸子,打人也痛!”

    妇人没好气的盯着他。青年讪讪地笑了笑,当即捏住了自己的嘴,表示不会再说话了。

    “炎儿呢?”过了一会儿,妇人才收敛了情绪问道。

    “他玩去了。”男子连忙回答,生怕惹得她不高兴。

    “玩去了?”哪知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却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那妇人的声音突然拔高了几分,“萧战,我问你,他是玩去了,还是已经跑了!”

    男子见状便知道瞒不过了,心想也拖了那么久,左右是追不上了,便轻咳一声道,“跑了。”

    妇人听后露出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却没有生气,只是皱着眉。“总得有原因吧。”

    “你也知道他还没到十三岁,就要让他娶媳妇,他能不跑吗。”

    “你不就是十五岁娶的我?厉儿也已经说好了人家,鼎儿早成了婚,你那些朋友不是天天把自家孩子往炎儿身边挤,那些媒婆不是隔三差五就来探口风,怎么娶不得!”

    “你小儿子一提结婚就把‘未成年少女发育不完全’、‘二十五以下产妇致死率’挂嘴边,怎么觉得他会有这样的心思?这不就是被你吓跑的吗。”被指名道姓的萧家家主两手一摊,学着小儿子那样神秘一笑,“那些小鬼都是想和他玩,跟在他屁股后面喊‘哥哥’,其实也没有玩到一块儿去。”

    “他说的那些像什么话!难道要娶二十多的老姑娘吗?”妇人咬牙道,“当初就不该让他去星陨阁学医。”

    所谓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不管萧家人如何安抚当家主母,那在昨天晚上便连夜逃跑的萧三郎却是正与人对峙。

    现在还是白天,城外的路来往马匹马车也踏的够平坦,地上被铺了细细一层沙土,没有跑马也没有扬起,这处地方没起风,看上去倒也干净。

    “貂啊,回去吧,不用送了。”半大少年骑着红的发紫的高头大马,向紧随其后的年轻男子一抱拳,就打算离开。

    少年虽然体格不大,甚至放在其他地区会显得有几分瘦小,却背负着一柄玄铁大尺,尺身黝黑,比他本人还要长上不少,却又是钝器不像能在马上使唤的家伙。

    “说的什么屁话,你又不是不知道貂爷不住在锦城,要不是顺路会送你?”

    回话的年轻男子模样颇为俊美,即使是女子也得嫉妒三分,好在这里是锦城,走在街上不会显得太过惹眼。

    “你家在关外,什么路顺得到这么远?我这趟要去南国的春城,反方向呢。”对于男子的互送少年却不领情,张口就要撵人。

    “萧老三,不是我说,你今年才十二,知道现在去闯江湖意味着什么吗?”男子驱马上前,手指点了点少年的额头,“江湖很大,又凶险,就是貂爷我当年也差点被人废了武功。你的特征又明显,又这么小,谁放心的下?”

    “十二岁,青春啊!燃起来啦!”少年毫不在意,故意的大喊几声,白净的小脸绽放出一个灿烂笑容,“不是我自负,论武功我不敢称第一,但论洞察力,我自信能分明是非功过,青春本就该放肆,不然老了拿什么回忆!”

    “那也得有命变老。”男子一时失语,随后才说道,“你确实很厉害,我那弟弟就是有三个都打不过你,也确实像个小老头,耍心眼儿没几个人比得过你,但是——我怕你小瞧了江湖。”

    “我不曾小瞧江湖。貂兄,武,我已经练了十年。钻研于医道,何止十年,人生又有几个十年。”

    少年变换了语气,抚摸着他那匹枣红良驹,眼睛里亮起星光点点,豪言壮语,雄心壮志如数吐出。

    “人于万物中,不过一蜉蝣,但总不能一生皆如婴孩般匍匐而行,总得立于天地。我不过是有这想法时恰好二六。”

    “妈的,还讲起大道理来了。”

    男子捂脸,他本来就只是想让这小鬼知道江湖险恶,之后注意点,顺便体现一下前辈的风度,谁知道反倒是萧老三叭叭的说了一堆,把他想说的激励话全都给堵了回去。

    “不是你先开始的吗,啊,张口闭口跟写散文似的,瞧瞧我这篇,啊,是不是就升华了。”

    “以后我要是听到传说谁用‘啊’代替句读,那铁定是你。”

    “不会不会……紫晶,走喽!”少年嘿嘿一笑,腿微微用力踩下马镫,那马儿便加快了速度。

    “喂,萧炎!”

    “貂兄不用送了!春城那天气,黄大仙是活不成的!”

    男子想追上去,那枣红马居然一骑绝尘,只留下了黄烟滚滚和一句随风飘来的笑声。

    他只得勒住缰绳让马儿掉了个头,本想说些什么祝福的话也因为这句混账话给堵在了嗓子眼里。

    “你个小混蛋!貂爷有个貂字也踏马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