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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登成佛(下)

    奉广陵王之命,佛会办得极度奢华,盛况空前,十日之前便有香客从各地慕名而来,进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广陵城内,三千浮屠之上,经幡遮天蔽日,随处可见香客虔诚叩首,广陵王府沿路搭出数里棚屋,开仓布施一连七日,人人皆可席地而坐喝一碗白粥,意在浮屠立誓救一切众生。

    浴佛日当天,出身陈氏修葺供奉三千佛塔的广陵太守亦会出面法会,更是专程请了译作《道行般若经》的大月氏人支娄迦谶等高僧前来讲经。

    一路上人流如织如潮,硬是于这乱世之中生生演出了几分太平盛世的假象。陈登转过身,温和地看向站在自己身后着宗室常服的广陵王。

    “主公,法会快要开始了,我该去露个面了。”

    广陵王沉默地颔首,目送依旧着一身青衣的陈登踏入法会场,一步步登上高高的浮屠重楼。

    ——像一朵优钵罗华,于这人世间划开一道清色的痕迹,在人头攒动的人群中亦离离如星辰之行。

    广陵王怔怔地望向回阁之上颀长的人影,忽然觉得陈登明明身处这世间,似乎又与这人世永远隔了一步的距离。

    不过是一步之遥,却宛如水中莲华,哪怕衣摆沾满泥土甚至是手染鲜血,陈登也永远是那样的步调,心系百姓常怀悲悯,亦能不忘坚守本心。她想,陈登身上的确是有佛性的。

    法会于信徒的长呼声中终于起始。从各地一路苦行而来的主法高僧于身侧仪仗的拥簇下开始走向法坛。广陵王捏紧手中独属绣衣楼意味着取消行动的密哨,到底还是没吹下去。

    洒净、登坛、上香……站在法坛上的高僧双手合十,于一片肃穆中低诵一声佛号,在声声梵呗中领着一众信众一同拜愿。

    广陵王站得笔直,锋芒毕露像一把无所不往的利刃,沉默地遥遥注视着一众虔诚跪拜的信众,又望向陈登所站的位置,鬼使神差也闭上了眼。

    ——倘若佛光沐浴下虔诚忏悔真的可以消除恶业,那她此刻为她的太守祈求一个得偿所愿也无妨。

    下一刻,广陵王听见一声惊呼。那是绣衣楼安插在人群里的蜂使,为了在这个瞬间让人群的注意力集中在陈登身上。

    广陵王于是睁开眼看去,明白几个拿着琉璃块的蛾使已经完美地完成了任务。

    法事流程极长,如今已接近正午。日光灼灼下,她的广陵太守周身萦绕着七色虹霓,立于浮屠重楼之上,她目力极好,能看见他面上还带着清浅笑意。先前惊呼的那位蜂使接着喊了一声“这是浮屠降世啊”,带头长跪不起,于是惶惶的人群也回过神来,跟着跪了一地,连几位高僧都抖着手跪下了,此起彼伏的佛号声绵延不绝。

    这样宏大肃穆的场景,广陵王却无端地想起了陈登唇下的小痣。可惜陈登离她太远了,她看不见。

    算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广陵王起身,准备按照话本去给这场大不敬的戏收尾。才刚行至半途,却看见陈登忽然开了口:

    “方才香火鼎盛,诸位信众虔诚祈愿之业连通极乐佛国,感召浮屠降下赐福于我身,这五色佛光便是证明。”

    广陵王蹙眉,原定的计划中无需陈登开口,她倒是不怀疑陈登会作什么幺蛾子,只担心是否是法场出了什么变数让陈登不得不开口拖延时间。

    于是她当即示意几个鸢使先行,自己抽出佩剑三两下斩断宗师常服长长的拖尾,冷着脸继续往法场去。在她广陵城内,她倒要看看谁敢欺负她的太守!

    “浮屠口言广陵城为安居之乐土,他已赐下佛国莲华子,佛国净土,莲华落地即生根抽芽开花,一茎四叶色若白银,乃他感广陵信众心诚的赐福象征。”

    “广陵香火不绝、有此莲华长盛,浮屠便会长久注视广陵水土。浮屠救一切众生,不愿见战乱始、灾殃发,亦不愿轻易夺人性命,唯愿众生常消己身恶报、得接引往生如极乐佛国。”

    “另,诸位信众可步于广陵城外,心诚者至、莲华自现。浮屠降世,不可久至,恭送浮屠——”

    此话一出,广陵王看着一众信徒整齐划一地虔诚叩首,口中高呼“恭送浮屠”,面无表情地扭头看了眼被自己一刀斩断的衣摆。

    这下担忧是不担忧了……哼,好在颍川陈氏有钱。什么一茎四叶色若白银……还说广陵城外心诚者现那不就是灵帝的私库外那个废弃道观的低光荷吗!虽说低光荷本就是宫中之物,在民间近乎绝迹,若非灵帝私库藏于此处,千金也换不来一株,的确可以充作佛国之物蒙混过关….…

    还有那句浮屠长久注视广陵,今日后风声传出,但凡有将领带兵攻打广陵,无论是否信浮屠都必然先灭三分士气。再加之陈登添油加醋地补了句浮屠不愿见战乱亦不愿夺人性命,连庇佑广陵却无半点天罚都找好了借口….…

    广陵王暗中咂舌,决定选择性遗忘先前对文丑说她的太守也是个实心眼的这件事。

    看似转过这么多念头,实则也不过瞬息。

    广陵王取出那只密哨吹出两个短音,不过五息功夫,陈登身上的虹霓迅速消失了。

    被陈登这么一搅和,大半信众都已经无心法事,广陵王便索性做了个顺水人情,差人告知信众法事常有浮屠降世难遇,剩下的事宜顺延至明日。

    于是没过半刻钟时间,信众便都各自散去去寻那“佛国莲华”了,广陵王也换了身轻便的衣物,去寻她肇事的好太守。

    先前还人声鼎沸的法场如今迅速寥落下来,唯剩香火依然袅袅地熏着那些镀了金身的铜制佛像,陈登还站在重楼之上,见广陵王过来,还有心思对着广陵王露出一个温和的浅笑。

    简直胡闹!若不是她默许及时让人停了那些小动作,他打算恭送什么浮屠?

    “主公稍候。”

    于是广陵王站在法场中央,仰着头看她的太守一步一步从重楼回阁之上走了下来,站在她的面前。“我知我先斩后奏任性至极,只是……

    广陵王眯着眼睛打量欲言又止的陈登,她倒是要看看他还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只是我心悦主公已久,不愿作劳什子的活佛……亦心知主公无法给我正名,唯愿此生长伴主公左右….…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只好先斩后奏出此下策。”

    “请主公责罚!”

    四下寂静,似乎连几个暗中跟随的鸢使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广陵王满脑子只剩下那句“我心悦主公已久”,别说还记着要骂他的那些话,一时间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大不敬已经被雷劈死了,如今不过是死前的幻境罢了。

    可是死前的幻境为什么有陈登啊?

    “……陈元龙,你是编瞎话编上瘾了吗?”

    陈登设想过广陵王千千万万种回复,厌恶的、抗拒的、婉拒的、漠视的、顾左右而言他的……但独独没想过广陵王第一句竟然说的是这个。

    他哭笑不得地看着广陵王没什么自觉地一句话把旖旎气氛毁了个干干净净,略微顿了顿,郑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受五雷轰顶不得好死!”

    广陵王又想起先前那样肃穆的法事上,她莫名地想起陈登唇下的痣,但那时二人离得太远了,她看不清。

    先前万民跪拜时,陈登站在高处,面不改色地编了一堆瞎话去骗那些信众。如今她来了,陈登便从高处走下来了。——走向他的主公、他满心倾慕的爱人。

    于是广陵王细细地端详着陈登清隽的脸,看得陈登心下揣揣,心脏跳得飞快。

    “主公……”陈登话还没出口,惊讶地看着他的主公伸手抚上了他的脸,不知想到了些什么,浑身僵硬地闭上了眼,却只感觉到下颌处被一只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一下。

    他还真是不惜命……只为了自证不曾骗她,便发了这样的毒咒。

    陈登茫然地睁开眼,却看见广陵王放下手,对着他眯着眼笑了笑,像只满肚子鬼主意的小狐狸。

    “受五雷轰顶就算了,本王暂时还舍不得,倒是本王想到个不错的主意,太守要不要听听看?”

    陈登见广陵王忽然自称本王唤他太守,心里凉了半截,虽本也没想过广陵王立即应下的可能,心中苦涩面上却不显,只是闷闷地点了点头。

    “你把受五雷轰顶改成永不食鱼脍,把不得好死改成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再说一遍如何?”

    陈登瞪大眼睛看她,一时间不知道该气她这样胡闹还是对她看上去并无多少抵触而感到欣喜,愣愣地重复道:

    “我万不敢以此蒙骗主公……若我的心意有半点不实,我愿永不食鱼脍,这辈子钓不到一条鱼?”

    广陵王看着陈登不在状态的样子,轻咳一声好歹忍住笑意,继续逗他:

    “那太守有何心意呀?”

    陈登这下再迟钝也意识到广陵王是在拿他逗趣了,抿了抿唇,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揪住了广陵王的衣袖。

    “主公,颍川陈氏很有钱的……你收留一个广陵太守,我把陈氏的粮库都给你充军粮。”

    广陵王实在是忍不住想笑,索性低下头装作被呛到的样子,笑得肩膀都微微颤抖,同时迅速攥住陈登揪着她袖口的那只手,强行将自己的手塞了进去与他十指相扣。

    “咳……嗯,定金既然收了,元龙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

    “不反悔,登……心定无悔,亦如从前。”

    “……定金?”

    广陵王见陈登下意识回应她心定无悔,还没来得及追忆往昔,便见他后知后觉呆愣发问,差点笑出声来,索性抬起那只与陈登十指相扣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定金。”

    陈登好不容易从突如其来的惊喜中缓过神来,不知如何形容此刻心中的感触,尚带着些不真实的酸涩,但满溢而出的欣喜便已经铺天盖地地近乎要将他从头到尾彻底吞没了。吞没就吞没吧。

    陈登晃神间忽然生出一个莫名的念头,他想先前的片刻里浮屠是否真的短暂连通了现世听见了他的祈愿,竟能让他这样真切地把广陵王握在手里,十指紧扣。

    “先前不敢拿此等私心劳烦主公……险些忘了问,陈元龙,你如今怎么又敢拿「此等私心劳烦」我了?”

    陈登面上浮现出一个清浅柔和的笑,紧了紧牵着广陵王的那只手。

    “因为先前做了个古怪的梦,似乎梦里一直有人吵着要我做什么……我被吵得心烦,醒来后忘了梦见了什么,忽然觉得人世苦短,总有太多不得已要我去做的事了。”

    “于是我想,既然非要我做什么,那我便偏不如他们的意,我不该做什么,便偏要做什么。”

    “我就来找主公了呀。”

    广陵王听得啼笑皆非,又觉得这还真像是陈登能做出来的事情,不由得问道:

    “那若是我不愿,你又打算如何自处?”

    “我自降生以来,没有哪一刻如此庆幸过我是颍川陈氏子。陈氏给的那么多,主公最坏也舍不得一刀两断。”

    “当年陈氏仍在颍川之时,族中那么多长辈说我散漫无礼至极,恨恨地说天要亡陈氏了,如今不也都被我磨得没了脾气?”

    “只要主公不与我恩断义绝一刀两断……主公早晚也会磨得烦了,应允我陪在主公身边的。”

    广陵王听得心头酸涩。她身为广陵王,是断不可能嫁为人妇的,陈登身为广陵太守,还是颍川陈氏子,要什么样的姑娘找不到,她若不愿,竟也这样执着地甘愿在她身边蹉跎一生。

    于是她安抚地轻轻摩挲了一下陈登的手背,然后笑眯眯地道:

    “虽说此事也算解决了,广陵民心也短暂稳住了,可元龙先斩后奏还是该罚。”

    “既然元龙自请责罚……那便罚你半年俸禄,再加一个月禁食鱼脍。”

    眼见着陈登的面色迅速垮下来却不敢吱声,广陵王心下一松,笑眯眯地扯着他往回走。

    “别这么看我,华佗说了,少食鱼脍对你身体有益。”

    “主公……主公,罚几年俸禄都行……换成十日如何?”

    “要不主公索性查抄了陈氏吧,我无家可归正好投奔主公……”

    “登全盘交由主公做主……主公….….”

    广陵王听着陈登在身边絮絮叨叨,不自知地浮现出一个柔软的笑意,脑海中却在想,不枉她这辈子第一次祈求神佛,陈登这般该算是得偿所愿了吧?

    既然陈登都说全盘由她做主了,那她觉得算就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