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神思凡】李悟令狐喜
【喜神思凡】李悟令狐喜
婚姻之神x克妻王爷 “我定会替君寻得一命格匹配之人” “可你又怎知,我心中真正想要求娶的,是谁” ———— 不负责任一篇完 如有ooc 那都很正常 ———— 一 元和十三年五月初七,正是初夏,司天台少监令狐喜与绛王悟相约于乐游原,登高望远,携放纸鸢。 那天大约是个好天气,云层高淡,天幕湛蓝,耀眼的日轮挂在云头,徐徐散着一重又一重的光晕。受天象所致,在那日捏指掐算,无论凡人或是仙神的命格,都清晰无比。 这也是化为凡人的喜神第九百六十七次所做的事。 算毕,她垂头叹气,为绛王克妻的孤星命格再度哀悼不已。 那厢绛王回头,一张素日里高深莫测的脸被午后阳光映了,竟也笑意翩然,他问道,阿喜,你不来一起放放纸鸢么? 阿喜。 他唤道。 手中青粉相间的蝴蝶抖着翅膀,浑然欲乘风而去似的。 语中欢欣之意竟叫她不忍拒绝。 于是乎,只在凡间万世镜内见过纸鸢的喜神,便依言接过了那只蝴蝶,在他指点下,提着翅膀跑入草地,顺着风向扬手一飞。 风拂高原,遍野狂花,当纸鸢高高飘起,恰好卡在树梢时,她呆立树下,一时竟不知该掐个仙术作弊好,还是就此拂袖而去的好。 罢了。总归凡人群聚,不该显圣人前,争强好胜的喜神只得放弃了第一个想法。 蓦然却有一道身影兔起鹞落,将纸鸢轻轻拿下,顺着风递到她面前。抬头,望向那双神光内蕴的眼睛,令狐喜情不自禁也在脑海内演算起他的命格。 得到的答案叫她心内怦然。 四两二重,差一毫为破军,竟是她命中注定的应劫人。 一刹那,喜神动了凡心。 要问为什么,大概是因为那天阳光明媚,而她在屡屡受挫后,找到了不多不少、命格刚刚好的高斐。 从草地那头走过来的绛王望见这一幕,便放慢了步子,脸上的笑也一点一点沉下去。 二 “所以,你真找到了你的应劫人?” 鹊桥旁,织女摇着手里的葵花团扇,风风火火的语气,话里话外间都像是在质疑她作为喜神的占卜技术。 阿喜于是面孔一板:“连百合,你言下之意,就是说我连区区凡人命格都算不准咯?” “噢没有没有”,织女连忙给她扇扇风:“消气消气,喜神大人消气...我只是说,有没有一个可能”,她停了停,思考着怎样委婉一点提示好友。 “有没有可能,你的凡心,动得实在太草率呢?不是我怀疑哈,你看,你连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不清楚,何况他的品性了。” 说到这里,连百合不由语气悲痛,面带忧伤:“身为你的前车之鉴,我就找了个偷jian耍滑脸皮城墙厚的牛郎,至今还被苦苦纠缠,所以你要知道,决定跟一个人在一起之前,做好背景调查是非常有必要的。” 令狐喜淡淡然捏起一杯花露。 “我不似你,草率粗心,我自然知道,他姓高名斐,家住长安永平坊,江南人士,出身书礼世家,精通崂山绝学燕子穿梭,是天下闻名的第一神捕。” 说罢,她挽袖,将花露一饮而尽。 织女犹自不服气,却也不敢真的惹恼她,只得嘟嘟囔囔提壶,把花露给她续上。 时值傍晚,正是云霞漫天的时辰,鹊桥旁缭绕的云身千变万化,望之色彩斑斓,美不胜收,令狐喜望着那缠在一起的赤红和烟紫色,忽就叹了气。 “唉,是与不是都好,我也没打算与他共到白头,成仙一百一十二年,我已厌倦了这种找寻,只盼他品性不要太令我失望,待度完劫,我便能接替师父位置,升任正神了。” 三 六月初七,正是秋季,长安满城的落叶开始一片复一片,不知承载了谁的思念之情。 令狐喜踏入绛王府内院的时候,正逢他在廊下独坐,幽幽暮色里看不清他的神情,只有一双眼睛望着自己,专注却又游离。 她因而有些迷惑,脚步在竹林边顿住了,遥遥相对,她合扇问道:“王爷这是怎么了?若是有烦心事,不妨同我直言。” 暗地里又是掐指一算,开始卜身前人的命格。 呼,还好,没得什么变化。 于是开始更加迷惑,只抬头,看着比她高出许多的男子,一步一步向园中走来。 “你也会疑惑么?” 站在她面前的时候,他问了这么一句话,没头没尾,衬着夕阳下越发没有波澜的面容,倒叫人更看不清了。 令狐喜蓦然捏紧了扇骨,她不知该怎么回答。犹豫间,李悟的影子凑近了,先是脑袋,然后是身体,四肢,最后,他们整个人都融到了一起,黑影在余晖下暧昧不堪,而他们两个人之间却仍隔着些距离,守正又泾渭分明。 也许在这一刻,回答些什么都是突兀的。 “本以为你什么都懂”,这下,他忽然笑了,笑意不达眼底,只是稍稍舒缓了这沉凝的氛围:“却原来,在我面前遥远神秘的你,也有事情是不知道的。” 四 关于那天的会面是如何结束,话题又拐向了何方,就连喜神那颗向来聪明的脑袋瓜子,也有些记不清了。 只知道那个声音一直回荡在脑海里,低沉又蛊惑。 他问,你也会疑惑么。 他说,原来你也有事情是不知道的。 鹊桥边,负手而立的喜神又想叹气了。 “做什么一整天叹气?” 连百合显见地比她还困惑:“你身为一个喜神,喜神啊,你自己都不开心,还想把好姻缘带给别人?” 令狐喜拧眉头:“我这叫宝相庄严,似你整日与闺阁女子交流,活泼一些也就罢了,我可是姻缘正神,怎能如你一般轻浮?” 织女哇呀呀丢了扇子就要过来扑她,被她一闪身避过,还要再扑,被她一折扇横在了脖子上,接着掐了手决定住,气得七窍生烟又奈何不得。 “哼”,见此,傲娇的预备正神令狐喜总算消了气,揶揄道:“怎样,叫你不勤加练习,每次都被我定住,你这织女也做了百二十年了,相当于前辈惨败于后辈手下,羞不羞愧。” 织女只得低头告饶,好说歹说劝人放了开,捶着肩膀大呼折堕。 “诶,不是我说你,我好歹也以身试法,叫你开心了,你是不是得告诉我你为什么不开心?” “...” 被这么一问,喜神倒是自个儿也怔住了,蒙蒙晨光里,她望着挤眉弄眼的织女,心神却一下子腾空,又飘到了王府后院那座亭子去。 “喂” “喂!” 这下,任由织女再怎么逼问,她却是一个字也不肯说了。 五 不同于那可恶的神神叨叨的六王爷,关于高斐,令狐喜自然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知道他好杯中物,知道他喜欢酒后赋诗,知道他善于舞剑,知道他爱摧残花花草草。 也知道他,一直倾心于一个名叫想想的贱籍女子。 对于良籍贱籍这等事她作为喜神,有的当然不是凡俗偏见,只不过,良贱不婚确确实实写在了唐律户婚法上,是以她也只能提了壶好酒,每每在高斐求爱受挫时上前安慰。 那夜饭毕,他们一同走在宵禁后的街头,高斐牵着马,问她,真情实意难道真的就无法战胜门户天堑吗? 她不答,只是抬头遥望高悬的月,末了,留下一句。 “主去仆随,身为贱籍,如果有一日她不得不跟着主人赴死,难道你也要为爱殉情?” 月宫清寒,广寒宫里缭绕的雾气终年不散,想初上天庭时,怀着未名的向往,那颗桂花树下她也去过,去的时候,吴刚还在一下又一下击打着树干,虎口直流鲜血。那柄缺了刃的斧头拿在他手上,明明是健壮沉实的背影,却因为一份恒久无望的爱意,看着孤单又凄凉。 她委实被吓到了,回了鹊桥边好几日都没同连百合说话,应对着信男信女的祷告,也颇有些神思不属。 现下她看着月亮,便又想起这事来。她想,男欢女爱当然自古便属于常情,但倘若隔了些逾越不过的东西,如身份,如仙凡,又何苦去为了它将性命责任都不顾了,只一意孤行、引火自焚? 呼呼。 饱食力足的黄马踢了一下蹄子,自鼻间喷出一口热气,高斐稍稍使力,将马绳牵住。身畔,红衣公子站在夜幕下,被这月光一罩,袖袍飘荡,纤细的身影好像随时都要乘风而去。 “如果真有那一日,我会的。” 最终,高斐只是含着坚毅的目光,这么说道。 六 君子重诺。高斐为了想想许的诺言或者并非要当下践行,但劫难真正来到的时候,他确实便连犹豫也不曾,直直朝那姑娘扑了上去。 弯刀锋利的刀刃劈入胸膛,势大力沉,携带无匹锋锐,咔嚓一声,胸骨断开,高斐只感觉自己的心跳都在那一瞬停了下来。 咚咚。 咚咚。 懵然间,却好像有什么人在叫他。 高兄。高兄。 高兄啊... 低柔的声音似乎夹带有一声叹息,分明是极为熟悉的腔调。 令狐喜一身红衣近乎带着火一般,跃动的神光将她深邃的眼窝都照得明亮,秦太尉遣来的死士虽久经风雨,又何曾见过这喜神于人间显圣? 当下便双目刺痛,流下汩汩鲜血来,黑衣的死士纷纷跪地,拜倒在人群中心一双男女的面前。 在那浮空的红衣神祇面前。 她袖袍一挥,众人尽皆昏迷过去,高斐身体一晃,亦带着想想落地,她正要将二人接住。 忽然,风声大作,平淡的天幕中紧接着聚起无穷阴云,似有沉重的倾盆大雨即将落下。 她蓦一抬头,电光一闪,雷声轰然乍响在耳边。 除敕封正神外,天庭治下不得在凡间显圣。 她犯了天条。 云头露出织女半张焦急的面孔,似乎在大喊着要她避到这里来,紫色的电弧隐隐已在云层间闪动,顷刻间便要劈下。令狐喜微微一笑,冲连百合轻轻摇头。 她知道的。要承担的因果,她愿意受。 “唉!正神正神!去你个死人头的正神!” 织女将金边葵扇一丢,怒极,在云头不停跺脚。 “是不是一定要死守规矩!救人,那是在救人啊!” 雷霆沉声怒吼,似是对她不屑的回答。乌云盖顶下,令狐喜傲然屹立的身影那样孤单,却又是那样坚定地护在高斐和想想前方。 “我所做的事,我自然会一力承担后果,人前显圣,令狐喜自知有罪,请天降罚,以儆效尤。” 她的话语被重重雷声所掩盖。 偏偏这时候,耳旁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阿喜你说,本王身上的龙气,究竟够不够这一次天劫呢?” 她蓦然瞪大了眼睛,头一次端不住正神架子,猛地回身望去,李悟正笑盈盈地站在她面前,蟒袍玉带,朱缨宝饰,通身烨然近乎要将她周遭红光都比了去。 “你...” 一片混乱中,她只来得及张了张口,漫天雷云便覆压而下,紫色的电光如蟒群舞,纠结缠绕,将这片原野都席卷淹没。 七 “咳咳、咳咳” 还来不及为自己枯竭的神力而惊慌,肩头便扶过来一只手。 “还能走吗?走过来点,我背你。” “你...” 怔忡间,向前两步,轻哎了一声,令狐喜便稀里糊涂伏到了他背上,满地枯草中,他背负着她霍然站起,行走虽不快却是步伐稳实,无形中,望见命定人护持着姑娘的心酸都在顷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你怎会” “本王还未娶到中意的王妃,喜神这就想要撂挑子不干了?” “...并未” 所以他究竟是何时知道她的身份... “那便不要废话了,玄都观有本王的厢房,旁的人自有本王安排料理,你不要挂心,只好好养伤,伤好了再去为本王寻芳踪吧。” “这...都依李兄” 趴在人肩头,好似底气都弱了不少啊。 细雨蒙蒙洒下,但经雷劫的荒原上一片焦苦,土壤裸露,便连这难得温柔的秋雨也经受不得,激起阵阵尘土。 第九百八十一次,喜神拈指卜算绛王的命格。 六两三分。单数尾,孤星命。 还是那么尊贵却又不合她的规制。 令狐喜闭了闭眼,埋在他肩后,掩去这突如其来的酸涩和泪意。 八 玄都观的桃花又是一枯荣。 满园春色尽,道童都被遣去了园外,无人打扫的花瓣纷纷零落下来,打着旋卷进青石板的游廊。沁人心脾的桃花香弥漫在整个静室。 阳光下,披着外袍的喜神捧着瓷碗,一勺一勺地喝药。 “你”,末了,放下干净的药碗,她掩了掩衣襟,看向那个坐在窗下的人,“你没有政务要忙吗?” 李悟低着头,又翻了一页经书:“我好像听到谁赶我走。” “没...” “药还是我煎的”,他放下书本,捏了捏眉头:“你要是还念着我几分好,便不要那么快过河拆桥,可否?” 好容易瞒住了天机,喜神养伤的事当然不能再让更多人知道,是以,除了两个粗使的婢女,玄都观西苑再无其他外仆。 想到竟让他干了这许多照顾人的活计,令狐喜没由来一阵惭愧,跟着又有些心慌耳热。 “我并不是过河拆桥” 只是现下她衣冠不整的,病中难免憔悴,亦不愿整日面对他。 虽然成仙也有百年余了,向来女扮男装潇洒随性,但我们堂堂喜神大抵也还是注重些形象的...吧? “唉。” 他叹了一口气,叹完不免失笑。 “你看这一天天的,待在你身边连这愁眉苦脸的习惯都染上了。” 李悟索性离了榻,向前几步来到床边,一下子见她身后的枕头有些凹陷,伸出手替她抻了抻,自然而然地坐下来。 早在他差几毫便触及她腰身时,令狐喜便僵住了,这下子见他靠得近,更是要跳起来。 “稍安”,他因而轻轻摁住了她的肩,一只手臂绕过去,环在背后。 便如同要拥抱她似的。 虽然,他也的确是这么想的。 “令狐喜,你究竟...” 但他没有动作,掌指轻轻悬停在她身侧,只是望着她,目光透过她紧张的面容,不知投向了何时、何处。 “究竟想要什么呢?” 她轻轻地啊了一声。 静室内又悄悄暗了下来。 今日多云,日光下澈不过数刻,浓集的云层便又匆匆赶赴过来,将guntang的金色挡住,如此交替往复,一明一暗间,小小斗室倒像有无穷的时光在流逝。 喜神当然惯了独处,也看惯了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光对于她来说或者带有意义,却不曾因失去觉得惋惜。只是在这一刻,对着一个试图要拥抱她,却不知该怎么动作的凡人,她忽然明白了那守在月桂树旁的嫦娥,为什么始终驻足不前。 谁说仙神就不会动容? 只不过神更为理智,知道不能得的,就不去触碰罢了。 “我想要...不,我定会”,她垂下眼帘,虽有些病中的虚弱,语气却笃定而坚实:“我定会替君寻得一命格匹配之人,牵引红线,玉成好事。” “是吗?可你又怎知,我心中真正想要求娶的是谁。” 话音落,还未来得及细想,那适才还犹疑不定的绛王便展了臂膀,用力将她抱入怀中。 衣料摩擦,外袍顺着肩头滑落,隔着一层白色的寝衣,先是触碰到了他的脉搏,之后是温热的胸膛,最后二人紧密贴合,她将脸搁在他肩头,感受到了一颗汹涌跳动着的心。 不知名的香气似乎随之而来,绵密浓厚,不留缝隙,怔忡良久,呼吸之间,令狐喜方意识到那是他身上的降真香。 九 七月,离喜神诞暨七夕节还有七日,长安城张灯结彩,人声鼎沸。 凡间的药物对仙神本是聊胜于无,但绛王悟不知如何,私库中竟有许多天材地宝,他一颗颗将之融了,炼成药汤药丹,看着喜神服下。 那天突然的一抱后,二人之间的气氛便尴尬了许多,面对他直勾勾的眼神,她也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虽然,令狐喜意识到,她向来也没有拒绝过他什么。 于是,大补连连,不过数日,喜神的伤势便痊愈了大半。 这一日,彩霞漫天,正在院中散心的令狐喜忽有所感,闭目谛听,便有自北疆的重重祈愿声传来。 “信女包蔚蓝,生辰八字奉上,愿喜神庇佑,于开春前觅得佳偶良缘...” 一念起,令狐喜便顺势掐指一算,蓦然间却睁开眼,愣在原地,满园的风亦随着鼓荡的神力静止。 三两九七,红鸾星动,开阳随驾,上上吉。 亦正正是绛王的命定之人。 自元和十年下凡来,她真名记入司天台,扮作大唐占星官员,从泛泛之交一步步接近,苦寻了那么久,花了那么多心思,终于是为这孤星入命,半世克妻的王爷找到了一份好姻缘。 说是呕心沥血亦不为过。 可现下找到了,缘何她却一点也没有想象中高兴呢? 霞光黯淡,天边的火烧云一点点冷却下去,黑暗慢慢将西苑浸透,白日里鲜妍明媚的花草融入这天色里,忽然变得灰败起来。 恰是初秋,夜风虽带几分寒意,到底比不得大雪纷飞的刺骨,可身处这风摇影动的夜园,听着沙沙树响,令狐喜转身四顾不见来时路,她忽然便觉得,在她不曾知道的时候,寒冬早已来了。 过几日吧。 她告诉自己。 过几日,待度了七夕,便同他说这事。现下伤势未愈,空口白话地说了,一时间也无法将那远在北疆的女子召来不是么。 满怀心事地饮了今日的药,她左等右等,往常该在戊时左右披着星辰来看她的李悟,却始终也未来。 天亮后,玄都观的观主来敲门,告诉她,若贵客伤势已好,便可以离开了。她问王爷可好,观主捻着胡须沉吟半晌,说一切都好,但贵客若想见王爷却是不能了,今朝圣上下了旨,为王爷赐婚回鹘部公主,婚期定在八月,想来之后王爷忙于婚事,都无暇分身在外。 她竟不知自己如何回应的这句话,只记得与观主匆匆告了别,她便步行下山。 最后望了那光秃秃的桃树枝一眼,她掐了手决,于袅袅烟雾中消失在崇业坊外。 十 再一次见到李悟,是在七夕前一夜了。 还是在熟悉的后院竹园,她原本是隐在云层之后,透过万世镜看他饮酒的,一壶又一壶,弃了杯揭了盖,饮得肆意狂放。他持剑的手向来苍劲,比她的大了许多,却又并不见青筋,反而修长文雅,握笔的时候亦像极了读书人。 如今那双手死死扣在壶柄间,他埋在臂弯里,散落的黑发将面容都遮去,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迷蒙呓语。 她轻叹着,施法变出一件毳衣,顺着风柔柔盖在他背上。 正要离去时,忽见得一个久违的高大身影自垂花门踏来,劲装短打,布带缠绕一柄剑负在身后,眉宇间神光奕奕。一如初见模样。 不是高斐又是谁? 她怔然,却闻得本该已睡熟的王爷笑了一声。 “高神捕来了。” 高斐横剑跪地:“参见王爷,多谢王爷厚爱。” “免礼,都说你轻功盖世,剑法高超,我却不看重这些”,丢了酒壶,李悟将背上毳衣解下,拢在怀里:“不用谢我,武功高强者上了战场不一定能回得来,轻功好的人不一定跑得过千军万马,我举荐你,只是因为有人曾说你心细如尘,且善于决断,有了这两种品质,再加上通韬略会带兵,方是个将才。” 高斐站起身,微笑道:“末将倒不是多谢王爷举荐我入玄甲军,其实功名利禄于我,虽然可得,却并非最看重的东西。” 李悟抚了抚那毳衣上细软的绒毛,看不清神色。 “哦,那你看重什么呢?”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末将看重心上人”,言及此,他神色温柔:“此去随军出征,待到凯旋,我便可求娶想想,替她脱去贱籍,得以完婚,因而多谢王爷,王爷再造之恩,铭感五内。” 高斐再度跪谢,便迅速起身离去了,他原也是爽利之人,来此不过临别感恩,既然李悟不受,他也不会再做忸怩。 成婚。 高斐也要成婚了。 云头上,咀嚼着这个消息的令狐喜心中苦闷,她本是极其罕见的五两六七廉贞命,得此命者多是男子,除却这破军远星,要到何处去找下一个应劫人? 喜神满心都是这个不幸消息,却忽略了下界王府中的两只酒杯。 其实,若非等人,临近婚期的王爷又何必在园中独斟独饮呢? 夜风起,王爷轻咳三声,脸色在月下格外苍白。 十一 七夕那天,长安城一百零八坊,每一户人家都在门前挂上了红布,鞭炮声从街边响到皇城,素日隐身于闺中的小姐们都戴了面纱,换了简便的袍服走上街来。 戴着斗笠的侠女也在这日放下佩剑,在织女像前点起三炷香,恭敬叩头。 喜神在天际以元神投影入皇宫,于太极殿内寝中找到了皇帝的命轮,施法托梦。言已奏请上天,右骁卫将军之女包蔚蓝,命格三两九七,太阴守身,命于亥,三方无煞,正是绛王李悟天定姻缘,应速速完婚,不可令天机错失。 皇帝于半梦半醒间听得这声音,醒来之后笃信不疑,当即下旨,令召包蔚蓝自北疆来京与回鹘公主相见,二人以琴棋书画诗赋作比,胜者便为绛王妃。 当夜,皇宫很是忙乱了一阵子,却不是因为这赐婚一事有变,而是因为绛王在七夕宴上突发昏迷,吐血入杯中,至今昏晦未醒。 太极宫偏殿,晓星隐落,阴云密布,守夜的宫女不知何时沉沉睡去。喜神自云头落下,悄然借夜色潜入寝宫。 从未见过他如此虚弱的样子,令狐喜不禁上前几步,握上了他冰凉的手。 轻薄的纱幔四处飘拂,烛光摇曳如蛇。第九百九十六次,她为他占卜命格。 得到的结果却与此前截然不同。 凡人自出生起便以生辰八字定下命数,女子以三两为准,男子多重逾四两,婚者命格相加,福祸相抵,故相配的良缘以加合后九两九为宜。 一个人的命数定了便不会再改,除非濒死,命魂才寸寸减轻,直至消散。 李悟陷入昏迷,而他的命重在一点一点减少。 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令狐喜心头,她攥紧了这双手,冷汗中,却换不回一丝一毫的回应,以往怕他狎昵,怕他探问,现下却更怕他就此沉默。怕他再不醒来。 “喜神稍安。” 却是一苍老声音自背后响起。 令狐喜循声望去,见烛火明灭间,灯影摇摇,玄都观主公孙先生束手站在殿外。 十二 贞元十年,当今圣上于潜邸纳妾,妾为坊间歌妓。歌妓色艺双绝,甚为受宠,很快便怀胎十月。 据传,其胎象异动时,每有紫气缭绕,花蝶飞舞。时侧妃郭氏疑心暗妒,请来术士施厌胜之术,方知那腹中胎儿自幼便得天地钟爱,命格极贵。 孰料生产时,歌妓血崩而亡,那胎儿亦蒙上乌光,整整十日方褪尽。圣上视为不详,起名寮,予郭氏抚养。 李寮年八岁,跌入荷花池,高烧不退。司天台奉命占星,得天象,言李寮孤人也,克妻克子,一生凶命,不得有后。 圣上厌弃,欲要将其活葬,适逢邙山真人广宁子游历长安,闻之恻隐,收归门下,改名悟,悉心教导。 十年后,真人羽化登仙,临别前为爱徒制符体,披假命,方才遮蔽天象,护佑其活过弱冠。 “也即说,他命格其实不是孤星,也并非命重六两三分?” 李悟病榻前,令狐喜与玄都观主相对而立,在老观主讲述下,一段充满谜团的旧事画卷徐徐向她展开。 “是极,郭氏误信谣传,倒无辜害了一对母子至今。” 公孙先生长长叹息,自袖中掏出一物,细细拈开,置于王爷鼻下。 “那他真实的命重是多少?” 令狐喜不知为何,声音有些轻颤。 眼瞧着药粉散尽,公孙先生唔了一声,浑不在意道。 “也不贵,四两二分,差一毫,为破军。” 嗡一声,她傻在那里。 阴差阳错,那绛王李悟的命数,原才是喜神注定的凡心劫。 十三 又是鹊桥边,喜神呆呆伫立,望着云海翻涌不休。 “喂,发痴啊?” 织女连百合捻起一粒瓜子,咔哧咔哧嗑了,扔去瓜皮,再以湿帕子擦干净指甲。 以往她这样龟毛,令狐喜都要教训她一番,说什么要就别吃,要吃就爽利些,现下却不见吱声。让连百合嚼着瓜子仁,既觉得轻松又有点忐忑。 想了想最近有什么难事,她思索着安慰道:“你别难过,你看哈,我这边呢是卡住了,不过是因为应劫人偷jian耍滑,不肯答应与我成婚,你那边不同啊,人是好人,只不过现在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你要真想勾他,直接跟到北疆去,凭你令狐喜的风流倜傥,那还不是手到擒来...” “不是因为这个。” 令狐喜仍然背对着她,负手握扇把,没有理会她口不择言的调戏,只是淡淡反驳道。 一下子让织女也惆怅了起来。 “唉...不是因为这个还能是因为什么,你啊你,急能急成什么样?你当我愿意做老散仙啊?占着茅坑吸不到香火愿力,谁愿意呢?” 她提壶为自己倒了杯花露,一饮而尽。 “我也想渡劫啊,我想成神,那衰人已经爱上我了我知道,我不动心,只要他答应同我成婚,拜了天地我再把他踹掉,那不就功成身退任自逍遥?偏生他不愿意,说什么如此一来天涯海角各不相干,他怎么办,结果就这么吊着我,我——” “你爱上他了。” 令狐喜稍稍回头,露出小半张脸。她没有看过来,却让连百合张口结舌,一时之间被逼得说不出话。 “我,我,我没” “你也爱上他了。” 令狐喜言辞笃定,心下却有一丝凄楚忽闪而过。 织女这回不逞强了,闷闷抱着酒壶蜷起来:“我又没说我爱不爱的...倒是你,你那么爱高斐,就跟他下凡啊,反正这散仙也不好做,做凡人享受爱情不好吗。” “我走了,那些信徒要怎么办?我受师父重托,如果我走了,这喜神之位不再有香火,消逝在了凡间战乱中又怎么办?” 令狐喜喃喃自问,与其说问织女,不如说在问自己。 “废话!” 都是神仙谁听不到悄悄话! 织女被她这一激,昂扬斗志,拎着酒壶就来到她面前,揽着她肩愤愤道:“这年头龙女跟凡人的孩子都成群了,凭什么要我们做媒人的守身如玉!你给我去!下界私奔!信徒的事我给你看着,喜神的神位我给你担着,唐皇不是爱把那什么喜神诞跟七夕一起过吗?只要有我连百合一天,你这喜神就不会少了香火。” “...真的?” 令狐喜愣了一下,犹自不信地反问一句,却在织女怒火熊熊的“你敢怀疑我?”的眼神中把拒绝吞了回去。 倒不如说...其实,她也是想的吧。 渴望着,能有一人解她仙家寂寞,带给她凡间烟火。 十四 这一夜下了大雨。 喜神在王府富丽堂皇的主院里梳妆。 她溶松烟,淡扫眉弯,又取了花钿,以指腹细细摊平,随后便沾湿眉心,轻轻贴上。 妆毕,她起身来到镜前,辗转侧看。 小山重叠金明灭,鬓云欲度香腮雪。若春水拂柳,明艳照人,一套金玉头面下,串珠垂落,坠波斯玛瑙、琥珀、火珠,大食青金、玉髓,流光溢彩。 但也及不上她眼中的欢喜明亮。 只是想到这随了回鹘部落样式的女冠,而非是大唐的凤冠,她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喜神,今夜老道会将回鹘公主暂时阻拦,你藏于王府,与王爷成亲,将命格与他相累加,止住颓势。” 公孙先生的交待又重到耳边。令狐喜提起裙摆,踏出烛火通明的主院,向黑黝黝的寝房走去。 “切记住,若要救王爷,必先与其气机相融,以口渡气,方为上策。” 念及此,喜神脸色不由红了红,好在抹了胭脂,又灯光昏暗,却是看不分明。 “王爷命格既与喜神相合,乃是天意,那回鹘部落狼子野心,竟要吞噬皇家命格为己所用,本来老道还要为王爷寻人救命,这下好,一并度了喜神的劫数罢。” 最后,喜神拉开房门,悄悄掩身入内,来到了床上躺着的人面前。 她俯身,有些犹豫,似是觉得姿态不便,稍往回缩了缩,待要卸去衣冠,又觉不妥,只得住了手,重新上前。 粼粼玉珠在额间滴答轻摇,带起微微响动,她面颊越来越热。这秋夜本该清凉,眼下却好像被房中气氛醺染了似的,一重重雨声风声都暧昧而陶然,使人心旌摇曳,不醉自迷。 她屈膝,半跪在床榻边,扶着李悟浅浅起伏的胸膛,便要吻下。 横斜里却有一只男子臂膀困住了她后颈,将她摁入怀中,她一惊,未来得及反应,四唇相接,便被这温软夺了心神去。 贴吻间,不知谁轻轻咬过她唇珠,舌尖便顺着微张的齿关探了进去,与她交缠,令狐喜欲退,那只抚在颈后的手却摊开掌心,握住了她,熨烫的指腹细细摩挲着她的耳廓,一下叫她软了筋骨,只得任由这可恶凡人轻薄。 她的唇薄,却线条柔软,淡色优美,轻抿时已诱人至极,如今得偿夙愿,倒叫李悟怎肯放手? 这夜,外界大雨倾盆,房内软玉温香,揽着她裹了缎裙的腰,李悟在她唇齿间尝到了口脂甜腻的味道。 呼息灼热而黏湿,自颈肩盘桓而下,她伸手抵住他,要推拒,李悟便伏在她耳边。 “眼下,喜神应当知道本王欲要求娶的,是谁了。” 令狐喜垂眸不语,他便抬手。回鹘部奉上的女冠在适才纠缠中已经歪斜,此刻在他灵巧一卸下,当即滚落在床头。 再解开脑后发网,青丝便拖曳在肩头,淌下背后。 眼见她乖乖趴在他身上任由动作,李悟心下了然,笑着,轻轻吻了她颤动的眼帘。 “好了,再给你一次机会,除非你推开我,否则便当做是...你倾心于我了。” 那化了凡身的喜神闻言,只是僵了僵,片刻后缓缓放松身体,迎接他落在颈间的吻。 一片黑暗中,从未经历过的酥麻绵延在胸前,衣物敞开滑落的清凉感叫她羞愧又窘迫,只是她很快就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了。 她被压在身下,紧紧锢在怀中,而他的手抚遍了全身,腿心亦被挑开,在徐徐的逗弄下黏腻湿滑,肿胀不堪。 有什么物事闯了进去,她不禁合拢双膝,箍紧了身上男子的腰。 命轮在眉心若隐若现,冲撞间,潮湿的痛吟低低含在舌下,属于凡心劫的吸引契合,让她泪眼涟涟,魂灵战栗。 帷幔厚重,帘后人影交缠不休。 十五 云雨收歇。 喜神卧在王爷怀中,缓缓平复着呼息。 “在想什么?” 腹下酸痛,她蹙着眉,并不答。 王爷叹了一声 “既然你不说,便听听我在想什么吧” “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遇见是在哪?” 喜神怔了怔,不由道:“不是观星台吗” “不是”,见她神情可爱,王爷倒笑了。 “是七夕那天,大明宫夜宴。” 七夕那夜,恰逢喜神诞,宪宗下令大肆庆祝,宫内燃放烟火,漫天彩光落下来,恰巧就映在红衣小公子的眼里。 “我那时还是个不受宠的郡王,位列宗室子弟末席,见你站在供台边上看花火,还疑惑是哪家公子,这么大胆”,他停了停,眼里的恍惚笑意好像一瞬间回到了从前:“想不到,竟是偷偷下凡来的喜神。” 喜神闻言便有些脸红,想起了那天晚上仗着凡人看不见,鲸吞美酒,上天后便醉醺醺,与织女因争夺牛郎送的凤冠差点打起来的糗事。 她将guntang的脸蛋又往下埋了埋。 “那,后来呢?你是怎么认出我的” “自然是因为师父”,绛王收了收眉间缱绻,“师父乃半步天人,神游天地,曾偶然得见上代喜神真身,知道你腰间长生锁便是喜神神位证明,我长于师父身边,又怎会不认识你?” “那晚你穿着满身的红,站在廊下,那样可爱,像一束悦动的火苗,温暖又活泼,我那时便觉得,上天赐我一对阴阳眼,就是为了叫我不错过你” “后来我屡屡克妻,你扮作司天少监下凡,在观星台为我占卜,言我孤星入命,难以玉成,我便想着,若你能一直陪在我身边,就是终身不娶也是好的。” “你...”,喜神抬头,见他半面都掩在阴影里,惟有眉眼低垂,一线泪光恍惚闪过,不由心下一疼。 “我以为”,李悟闭目,声音不知为何有些模糊“人神有别,终究不会有结果,直到你遇到那高斐,偏——” 他竟不能再说下去。 长久沉默之后,他才接着道:“现在,我想恳求你,求你告诉我,人也可以爱神吗?而不只是接受神的怜悯。” “...你这般诘问,要叫我怎么回答” 喜神低叹:“若说不是,我缘何舍了这身神骨也要救你?喜神位格不高,权也不重,唯独这男女婚事牵扯甚多,关乎天下民生,是我心头无法放下的责任。” “我接掌上代以来,未曾犯过错,每有疑难也都尽力解决,唯独是你,因我一时徇私方招来祸患。” “我对你的心意,又岂止一个愧字?” 李悟不禁追问“那高斐呢?” 她笑“缘何又牵扯不清?” “我已说过,救他是因要渡劫,或者他一腔痴情、矢志不移曾令我欣赏,但如今”,说到这,她声音不由低了几分:“我倒也不必羡慕想想姑娘了。” 李悟紧紧抱她,细窄的腰身圈在臂弯里,顷刻间肌肤相贴,体温相叠,隐秘的羁绊由命轮一直延伸到心底,他忽而便觉得,这恩怨情仇、江山天下不再重要了,他只想搂着这个人,在这个湿漉漉的清晨里,长长久久地待下去。 有谁温热的双唇落在额头,喜神只是怔了怔,随即抬脸,于黑暗之中迎了上去。 两道影子被月光淡淡投到帘边,姿态缠绵,如同交颈的鸳鸯。 后记 却说这喜神啊,女身成仙,原先乃掌管天下媒妁之事,与月老,织女,统称姻缘三官。 这其中呢,喜神最为灵验,凡入庙拜者,皆可于一月之内得逢意中人,且品性必定正直良善,两情长久经得起考验。 说书先生摇头晃脑,正在庙前开摊,说的正好就是庙后喜神的故事。 “可是不对啊,我嬷嬷说,喜神号称喜乐之神,掌管人间乐事,财运,官运也能拜呢!上个月我族兄科举,还去城东最大的喜神庙进了三柱香呢。” 人群中一声疑问。 说书先生低头,见是个粉雕玉琢的小童子,一身锦衣,头顶小髻上扣着小小玉冠,看来家世不凡。 他眼前一亮,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才道:“你这小童说的也对,可那就是后事了,个中缘由,且听我慢慢道来。” 喜神原来声位不显,虽司媒妁,却比不过月老香火旺盛,也比不过织女得闺阁女子供奉,因而位置尴尬。直到宪宗年间,喜神诞也不过是碰巧和七夕一起节庆。 宪宗末年,有绛王悟,三度克妻,京城媒人闻之生畏,不敢再踏其门,喜神知道后便化身下凡,扮作男子伴在身旁,为他寻找命定姻缘。 本来神仙下凡,焉有好事不成之理?谁知这久伴之下,日夜相对,喜神竟动了凡心,因而不惜辞去神位,也要嫁与绛王,人神本不能结亲,何况绛王还是皇族,更犯了大忌。 天帝为此震怒,削去她仙骨,更降下天劫,你们看啊,长安城南郊那个地方一片焦土,就是天雷劈下来的痕迹嘞。 “那那,那后来怎么样了?” 小童急道,捏着说书先生摆摊的桌角朝前探问。 说书先生捋捋长须,抚尺一拍:“后来嘛,还是这王爷得感天意,知道这人神姻缘不能成真,便忍痛割爱,与喜神道别,喜神虽恋恋不舍,在爱郎和天庭双重的压力下,也就回了天上去,自此,绛王便在长安城中广修庙宇,又大力引喜神走入千家万户,为她蓄养香火,以期玉帝不要怪罪,能继续任她为媒妁之神,喜神这才位格大升,掌了官运财运又掌了学运,号称是喜乐之神。” 人群听到这不得善终的爱情故事,也都纷纷觉得无趣,四散开来,唯有小童锲而不舍,追问道:“可是自古以来人神相恋不都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对抗天庭也要在一起吗?为什么喜神和王爷就在遇到劫难的时候就自己分开了呢?” 说书先生正为离去的听客吹胡子瞪眼,听到这话顿时抚尺也不拿了,手掌一拍桌面:“诶呀!不识货不识货,我哪里有说这就是结局了!” “那结局是什么样呢?” 说书先生见没有几个赏钱,眉毛都耷拉下来,闷闷道:“结局是虽然回到了天上,但那已不是真正的喜神了,真正的喜神化作女子留在了王爷身边,天上那个不过是香火愿力凝聚成的化身罢了,因喜神庙宇众多,居无定所,玉帝也就暂时察觉不到她的去处,如此,等绛王终老,喜神自然可以再回到天上去做她的神仙。” “哦....”小童恍然大悟:“原来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爷好聪明,他修庙宇是不是就为了这个!” 说书先生没好气地拂掉他的手:“这我怎么知道,你得去问王爷,反正传闻他隐居邙山后已不问世事了,没准自己也躲在道观里偷偷成仙了呢。” 小童一听乐了,倒也没去在乎说书先生的态度,他四处摸了摸,自怀中摸出一个钱袋,从里面掏出一颗小小的金锞子,将它丢到说书先生的桌上。 “说得真棒,这个给你!” 自来长安城里多贵人,但赏银也不过就是银锭罢了,说书先生一介黔首,哪里见到过这个阵仗,当下也不敢收,只是嗫嚅着望望那金锞子,又抬头望望小童,说不出话。 好在一只手从旁牵过小童,同时出言,解救了他。 “不得顽皮,同你讲过了,想知道什么故事,问娘就是,何必为难人家?” 说书先生抬头,见到一位英丽的妇人,虽妆容精致,发髻亦簪了整套头面,却不见一点浑溷之气,反而俊眼修眉,眼窝深邃,在那亮闪闪的衣饰之下贵不敢言。 训话间,虽然怪责,但语气却是温和的。 他连忙起身拱手,低头不敢再看:“贵人当面,早先却是冒犯了令郎,这赏银,哦不,赏金还请收回,小老儿这厢给贵人赔罪了。” 那妇人这才扭头,在身旁小童的絮语下明白了原委。 她捏着团扇,笑道:“先生说书却也妙极,这样,小儿不知事,我收回这金锞,在喜神庙前予先生一席摊位如何?” 说书先生虽在此处设了摊,却是头一遭来,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加给庙祝送些礼,好歹挣得一上午,这下得了许诺,自然笑开了花,连声答好。 于是那妇人从身后车驾唤来仆人,交待云云,等仆人入庙知会庙祝,便微微欠身,携着小童离去了。 说书先生伸长头颈望了又望,不一会儿,庙内便匆匆跑出来一个蓝色布衣的老头儿,额间还有薄汗,转头四顾,却一脸失望之色。 “陈庙祝,你这是...” “诶”,那庙祝这才看见他,下一刻老脸挤出笑容,热情道:“诶呀诶呀,仁兄,竟不知仁兄得了王妃娘娘青眼,早先我失敬,还请多多原谅啊!” 说书先生张大了嘴,呆若木鸡。 再回头去,那车驾早已隐入茫茫人海,哪得再寻? 车上。 妇人拿了帕子,正要给小童擦汗,不防被身侧一只手接过,顺带握着她柔荑揩了揩油,招来一嗔。 李悟接过这一眼,却乐在其中,笑了笑。 “怎不让我下车?” “老人家年纪大了,禁不起吓,你下了车,还不知要怎么收场。” 李悟将帕子叠作三角,在爱子额头上印了印,滑下耳后,脖子根,最后顺着衣襟塞好,一套动作堪称纯熟。 还有空回应妻子的挖苦。 “美人这话说的是,我素日放旷,行为举止么”,他顿了顿,意有所指道:“看来是吓人了点。” 一听他称呼便知道不怀好意,阿喜倒不愿与他计较,只弯了弯唇:“来,告诉你爹,老先生是怎么说的。” 小童自上了车便左顾右盼等人问话,这下终于有机会开闸了,连忙手舞足蹈,绘声绘色将喜神思凡的故事又复述了一遍。 “唔,这修筑庙宇一事却是不错,不过”,绛王眉头一跳,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本王偷偷成仙?这却是从何说起。” “还不是你”,阿喜憋了笑,眉眼却禁不住被揶揄浸满:“整日窝在洛阳避暑,不愿来长安,懒散成这样,看在百姓眼里,不就是要成仙咯。” “唉” 预备要升仙的王爷装模作样叹了几声气。 “这却是万万不可。” “哦?为何” 知道他又来了,阿喜配合着问了声。 “天庭素来秩序森严,光是动了凡心已要被削骨赶下凡去,本王”,他拧了眉头,故作苦恼:“本王这满脑子的男欢女爱、旖旎风光,这要被玉帝见着了,可如何是好...” “你...不堪!” 喜神虽久经风月,到底还是本性持重,光天化日在闹市谈论这等言语,依旧面色泛红。 倒是瞧得王爷当真心头一动。 这下撇开爱子,坐近过去。小童当真也机灵,掩面龟缩在旁,只悄悄从指缝里瞧见男子身影将娇小的女子环在车厢内,迎面覆下。 眼见已无处可躲,稍稍一侧,温热的吻便落在面颊上。阿喜垂下长睫,正午的阳光透过车窗,在脸上留下一层柔颤的阴影。 小童嘿嘿暗笑。 马车便在粉红泡泡中踢踏着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