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那个女人

    江木有西子第一次见到那个女人时是在她逃掉小学科学课的一个下午。

    有西子穿着因为洗涤方式不合理而稍有浆硬的校服，头上戴着小黄帽，拿着明明昨晚看了天气预报说今天晴天，但还是被mama说“万一下雨又让mama跑到学校送伞嘛，照顾你父亲还有弟弟已经很劳累”而一股脑塞过来的伞，这把伞还是很久以前外婆送的有希子生日礼物。外婆说“大声许愿的愿望往往更容易被神明听到哦。”

    外婆是最有智慧的人，她从来不骗有西子，所以有西子在街上坚定大喊：“我今年生日想要街头那家文具店里挂出来的那把企鹅伞！因为边美有一把，我也想要！”但是后来有西子就不怎么许愿了，因为外婆去世了，所以有西子不过生日了，每年由她的弟弟过生日。

    有西子站在小区的树荫下看着那个女人站在信箱前一个一个数着门牌号，似乎在好奇怎么自己家的没有，数了一遍又一遍。

    有西子看着她尖尖挺起的肚子，挺得真好看，很轻松的模样。有西子一直认为怀孕是件很麻烦很磨人的事，因为学校里的老师还有mama怀孕之后就变得好像另一个人，很容易疲劳，会不停叫着“老师（mama）都已经这么辛苦了，有西子再乖一点好不好？”可是有西子只是想让她们陪自己一起画画，读书给自己听。

    女人的头发扎得方式也好看，怎么做到恰好两边垂下的一小绺发丝留着被风吹动，很招惹人，身上米白色上衣和嫩黄色微微扬开的裙子也搭配得很和谐，不像自己的mama总是从衣柜里扯出什么就穿什么，经常在开放日里穿着泛黄的白色衬衫搭配大红色皱巴巴裙子来学校，班上的男同学都在哧哧憋着笑，恶意地拽mama的裙角。老师忙着招待那些穿着体面的家长，根本管不住也无意去管那些调皮的男生。

    这时候，边美就会站出来大声制止那些顽皮的人。边美有良好的家境、家里父母长辈无微不至的照顾，看起来像西洋童话故事里睡在十二层天鹅绒被子上依然被豌豆硌疼的公主。边美十分得意像公主一样的自己愿意为自己的朋友挺身而出，简直是位真正的公主。

    可是有西子快恨死她了。每逢这个时候，她都希望没有人能看见她们母女俩，最好连老师也不要在见面会上表扬她的拼写和作文了，尽管她最自豪自己的表达方式，她认为自己会自然而然地长成一个作家。

    边美毁了这一切！她看见mama放开牵着自己的手，局促地走向边美，说“谢谢小边美”，大家都因为边美的挺身而出而望过来，老师开始教训那些捣蛋鬼，边美的父亲缓缓走来，边美靠在她父亲身上，挺着小胸脯洋洋自得地接受着有西子最爱的mama的鞠躬道谢。有西子讨厌这一切，边美明朗的声音就像两只粗糙的大手，正在撕开有西子的心。

    这和科学老师的大手一样让有西子恶心。

    科学老师曾经骗有西子说她的企鹅伞落在实验室了，那天下着大雨，有西子以为自己把自己唯一的伞弄丢了，正惴惴不安，听到这个消息，十分庆幸地跳跃着跟在科学老师身后。但是实验室的角落没有伞，只有两只大手把有西子禁锢在坏里，抚摸着有西子的身体，成年人硕大的头颅埋进有西子胸口，不停在有西子身躯上钻挺涌动。

    老师好像虫子，有西子想。她听见老师嘴里不停地说“你好可爱，你好可爱，你和边美一样可爱，边美就是个sao货，呵呵，有西子其实你也是sao货对不对。”什么是sao货，这和已经去世的奶奶尖叫说mama是贱人、婊子一个意思吗？有西子心想。她想哭却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有西子感觉自己的灵魂已经因为虫子在到处啃舔而跑出去了，就在旁边好奇地看着这一切，她不明白怎么科学老师没怀孕却比怀孕的人变得更快。

    有两只手正在掀开自己的裙子，想脱掉自己的底裤，底裤是mama新买的洗干净的晒过太阳的很柔软的坚固的。有西子突然哭了出来，大喊着“我不要”，有西子一把推开科学老师，从旁边爬开跑掉，教室里还有打扫卫生的男同学在嘻嘻哈哈，走廊亮着温暖的黄色的灯光，有西子飞快地跑回家了，淋了不长也不短的雨。

    她大声敲门喊着“mamamama”，mama不在，爸爸开了门，爸爸还穿着上班的工服，正在玄关换鞋，他纳闷地问:“有西子没带伞吗，怎么身上这么湿？头发都跑散了，快进来快进来！”爸爸抹了把女儿脸上的雨水，有西子想躲却没躲掉，爸爸也没注意到这个小动作，家里弟弟正叼着奶嘴坐在地上，mama在厨房回道：“有西子不好意思，mama今天早上忘记跟你说有雨记得带伞。晚上吃奶油蘑菇汤好不好，有西子最喜欢这个了对不对，就当mama跟有西子道歉，有西子愿不愿意原谅妈咪呀？”

    有西子没说话，她看到门角孤零零站在那的企鹅伞，她突然想起来，mama早上说了的，是她自己故意装作没听到马上跑走，因为想让mama来接自己放学，自从有了弟弟之后，mama就没来接过自己了。

    有西子想，原来发生这一切，是因为我是个sao货。

    那个女人还在找自家信箱，但是并不急躁，她看起来是一位有灵魂的女子。这是有西子最新学的夸奖人的话，在一本叫《简爱》的书学的。这位女人一点也不像楼上奶奶还有街头文具店里阿姨说的“只有美貌，不知道从哪里溜出来，骗了哪位可怜男人的钱，带着不知道爸爸是谁的孩子来这里安家，有西子，你长大可不能像她一样哦”那类女人。有西子定定地又看了一会，她看到女子准备放弃了，摸了摸肚子往楼道走，有西子从树荫蝉鸣中冲了出来。

    “jiejie！”有西子甩着伞一边跑一边喊道，“jiejie!”有西子一只手摁住头顶上不停飞起的小黄帽。

    我要帮助她，我要帮助简爱小姐！有西子边跑边想。

    简爱小姐果然停了下来，她微笑着看着外头朝自己飞奔的小女孩。

    ”jiejie！我来帮您找您家的信箱！”

    “我找到啦！谢谢你，这位小女士！”

    天呐，她叫我女士，多么高雅的词！“那还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有西子俏皮的做了一个绅士脱帽礼的动作，这也是她在书上学的。

    逗得简爱小姐大笑起来，有西子很得意地挑了挑眉！

    “就是这里的东西太重了，我暂时没办法挪走，请问这位绅士愿意帮我把箱子挪开，然后帮我我看看信箱里有没有信吗？”

    “当然可以！”

    有西子蹲下来，想把箱子推走，后来发现这并不好用力，于是便跪下来慢慢推走，灰蹭地白得发亮的过膝袜脏兮兮的。有西子跪在地上，脸贴着信箱的缝眯着眼往里看，惊呼道”简爱小姐！这里面很多信！“

    “简爱小姐？”

    “哦，抱歉，这是我给您起的称呼，如果冒犯到您，我真得很抱歉。”有西子特意用了”冒犯“这个书面的、和同学聊天从不用的词。

    “哈哈哈哈哈哈哈没关系，我很荣幸能成为你口中的简爱小姐，如果我们说的都是英国那本小说的话。其实，你可以叫我林啼。”

    “林啼？”

    “始知鎖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的林啼呢。”

    有西子没听过这些话，她觉得很美，她突然有些讨厌自己帮忙了，这样她依然可以沉浸在上午文学课老师夸奖自己作文的快乐里，这个女人随意脱口而出的话就如此优雅美丽，这还怎么让自己沾沾自喜，有西子现在觉得文学课老师的评价不是好的，老师的好不是好，如果简爱小姐夸她好，才是好。

    有西子害怕简爱小姐看出她的窘迫、胆怯、无知和一点点文化都没有却在那得意洋洋的小气的招人鄙夷的内心。

    有西子没有说话，只是仰头睁大眼睛望着她。有西子并不明白她有一双极美极摄人的眼睛，瞳仁是黑芝麻样的，湿润善良，看人的时候像网，把人罩进去。

    林啼也是这样被笼住，她扶着肚子缓缓下蹲，看着有西子眼睛里清晰的自己，“那你愿不愿意去阿姨家喝点牛奶，帮阿姨读信好不好？对了，阿姨怎么称呼你呢？”

    “有西子，我叫江木有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