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那个女人

    明亮的家，四周都是晃眼的白色的墙壁，不像自己家的墙上有mama画的弟弟和有西子的身高横线，还有自己小时候瞎画的动漫笑脸表情，现在看起来又丑又幼稚，有西子无数次想要粉刷掉，但是爸爸总说这是有西子小时候送给爸爸的父亲节礼物，是爸爸很喜欢的礼物，所以由爸爸作主。

    家具也都是白色，看起来崭新昂贵，悬挂在头顶上的灯像钻石，折射出交错斑驳的光影在墙壁上，就连布艺沙发都没有裂线后再缝补的痕迹。

    好像宫殿，这里比边美家还要好。

    边美家的家具和有西子的家一样，都是从爷爷奶奶那里继承得来的，是历史是遗旧是老掉牙的土黄色是因为几代人抚摸磕碰而留下的凹凸不平。有西子和边美都不喜欢，有西子家不换是因为没钱，边美家不换是因为她爸爸喜欢在那样的家具上和边美的母亲zuoai，边美悄悄地跟有西子说的，她说她看到她爸爸站在家里客厅的古旧的方形桌子边不停抖动，白天桌上摆着饭菜，晚上桌上摆着张开腿的mama。

    说这些秘密的时候有西子和边美两个人正并排坐在边美家的砖红色浴缸里，大家都光溜溜地坐在水下，天气很好，阳光透过琉璃窗户照在水面，像细碎的玻璃，和边美偷偷带去学校炫耀的她mama的首饰一样令人着迷。有西子抱着膝盖，嘴巴微张吹气顺着水面吐出泡泡，听边美在耳边小声说她不止一次晚上起夜看到过爸爸和mamazuoai。

    边美问，“有西子你最喜欢读书，书上写了被男人摸舒服吗？”

    有西子想到科学老师那双令人作呕的手、怪兽一样的头颅以及吐出蛇信子的嘴巴，“不知道。”

    “你看过那么多书你都不知道，你每次学测都是第一名，我爸爸又教训我说我读书不认真。”

    “没关系。”

    “什么没关系？”

    “边美你读书不认真没关系，因为你有很多爱也有很多钱。”

    边美并不在意有西子的回复，她本来就应该比有西子获得这些更多。边美笑嘻嘻地一只手摸上有西子还没发育的像雨后春笋笋尖样清新的rufang，揉捏道“舒服吗？”有西子佯装怪叫着扭动身体，躲避边美作乱的手，水花四溅。

    浴缸是有西子最喜欢的家具，自己家里没有，家里有的是一个小的滑溜溜的木盆，先是小时候的爸爸站在里面洗澡，接着小时候的有西子站在里面洗澡，再是小时候的弟弟站在里面洗澡。有西子一直想边在温和的水里泡着，边读书，可是边美不喜欢读书，所以她从来没这么做过。

    事实上，有西子从未有机会在边美家做过自己想做的事。有西子想着不知道简爱小姐家里有没有浴缸。

    肯定有，甚至更大。

    有西子双手端着信站在门边，用眼睛打量着客厅的一切，一边好奇一边又不停看回林啼，害怕让主人家发现自己的东张西望，认为自己是个没家教的孩子。她乖巧地站在门口，像一只等待被主人圈养的金丝雀。

    林啼莫名对这个小女孩产生了喜爱，她第一次不讨厌自己肚子里的胚胎，林啼想如果他和她的孩子生出来和这个有双漆黑眼睛的女孩一样的话，她会觉得圆满，尽管她并没觉得自己的人生是残缺的，哪怕是在被爱、被家暴、逃离、被爱、被家暴、逃离的循环中。

    “快进来吧，有西子，你喜欢喝牛奶嘛？”

    有西子欢喜地跳了进来，兴奋地点点头，她机敏地捕捉到自己又捕获了一位女士的青睐。

    林啼拿出草莓牛奶，招呼着有西子坐到橄榄绿色的沙发上，刚拿出来的冰牛奶上的水渍滴了一滴在沙发上，迅速晕开，水印的深绿十分明显，有西子轻呼了一声，抬头看着林啼，发现对方完全没在意。

    水滴还在蓄积，坠在牛奶盒的一角摇摇晃晃，有西子用手接住了，她不想看到这么华丽高贵的沙发被”玷污”，冰凉的水珠落在手心，激得有西子轻轻握住了拳头，小心翼翼地，就像捏着自己的心脏，也像攥着自己的学院裙摆一样，胸口和裙子一样都皱巴巴的。

    有西子坐到沙发上，她亲昵地偎在林啼的身边，但其实她并没有碰到什么。林啼察觉到这位女孩儿的小动作，她心中叹了口气，将有西子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打开，拿纸擦掉她手心快要蒸发的那一滴水。纸巾好柔软，简爱小姐的手也柔软，她的眼神也柔软，软和得像mama的肚子，像mama还没有生下弟弟的肚子。

    有西子看着林啼从那堆信中随手抽了一封出来，并不在乎的模样让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信！

    信是风，是夏天，是外婆，是天使的语言。

    幼时的有西子最喜欢蹲在家门口的树下，等着邮递员哥哥骑着自行车斜挎着墨绿色大包飞快骑过来，带来一阵风吹起有西子的头发。有西子会被浅浅的灰尘迷住眼，小小的她总是眯着眼睛站起仰头问，“有没有有西子的心，有没有有西子的心？”

    “哈哈哈哈哈，”邮递员哥哥身上全是风和草木的味道，他大力揉乱有西子的头发，“有西子的心一直在有西子的身体里，这次还是有给有西子外婆的信哦。”

    有西子接过信，转身就跑，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身对着骑走挥手的邮递员哥哥背影鞠躬，一字一顿“谢！谢！你！”。

    那是一封来自老友的信，外婆挤弄着干瘪的眼睛说道。

    有西子窝在老人怀里嘻嘻学舌“老友”。嶙峋的老树一样的骨头硌着有西子的身体，并不舒服，可是有西子还是使劲贴着外婆的松弛皮肤下快要干涸的身体，凉凉的、温暖的、安全的、被保护的，最后一口棉花糖一样的。

    外婆读着有西子根本听不懂的话，有西子被圈在怀里听着老人的声音渐弱渐无，眼睛里有光闪烁，分不清是夜光还是泪光。

    有西子跳开怀抱开心道，“哈哈哈阿婆你输啦！你说今天谁一直没哭谁就可以吃朱古力！你哭了你不准吃！”

    阿婆微笑地用不再灵活的手顺着亲亲孙女的深棕色细软头发，轻轻喟叹一声，“好，阿婆不吃！”

    有西子举着两张薄薄的信纸在院子里没有目的的跑，她把信纸贴近眼睛，透过去看月亮，月亮是白的亮的点；她又转头去看外婆，哦，看不见外婆。

    外婆正坐在椅子上拿着稻草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风，有西子模仿年迈老矣的阿婆走路方式，每次都先迈出左腿，然后再用躯干拖动右腿，一步一步慢慢挪过去，看得老人哈哈大笑。外婆拿着扇子拍打有西子的屁股，有西子笑着又歪进老人怀里，“阿婆，阿婆，阿婆呀，我想要这个。”她晃着手里的信纸。

    “你要这个做什么？”

    “我也想要有心。”

    “信！”

    “信！我也想要有信。”有西子撅着嘴。

    “可这是阿婆的信，不是有西子的信啊。”

    “我就要！”有西子挺起小身板，皱眉看着外婆，“我就要！”

    老人摇摇头，拿过信折起，牵起孙女的小手，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屋房，“有西子会有自己的信的。”

    有西子果然在两天后的家门口的树下蹲着的时候，收到了快递员哥哥和风一起送来的信，是外婆写给她的。那是有西子收到的第一封信，很多年的唯一一封信。

    有西子：

    展信安。

    我是你的老友----阿婆。昨天没有答应有西子的请求，真是抱歉了，因为写信的人对阿婆来说很重要，所以他的信对我来说也很重要。

    什么是重要呢？就像有西子最喜欢最舍不得的棉花娃娃凯丽被爸爸不小心弄丢的时候，有西子大哭流下的泪水，那就是重要。重要的，总是不想送给别人的，想自己好好保护的。

    有西子，阿婆是老人，有一天会死掉。别掉太多眼泪，阿婆只是去和天使做邻居，那时候你没办法再看到阿婆，但是阿婆可以变成企鹅伞看到你，也会变成云朵、变成床头你喜欢的小灯，也可能变成帮助你的陌生人看到你。不要害怕死亡，有西子，当然，阿婆也不怕。

    有西子，阿婆很爱你，爸爸很爱你，mama很爱你，mama肚子里的另一个小娃娃也会很爱你。你要吃好的健康的适量的饭，要有健美的富有力量的身体，要有智慧的善良的眼睛，要有机敏的头脑，长大的你也许会留着长长的头发，穿白色裙子在公园的长椅上读柏拉图读卡尔维诺，也可能是炸毛短发，更喜欢穿牛仔裤骑自行车在路上一边飞一边大喊大叫。无论长大是什么样，阿婆很爱你，爸爸很爱你，mama很爱你，mama肚子里的另一个小娃娃也会很爱你。

    有西子，继续读书吧。最好一直像现在一样喜欢看书，看文字描述的另一个世界、世界的另一面、另一边的不同的人、异乡他客身上发生的不起眼的事。我还记得你mama也很喜欢读书，什么时候慢慢开始不怎么读书了呢？好像是从有了有西子你开始呢，时间精力都变少了。

    有西子你是我们所有人的宝贝。

    啊，一想到看不到有西子长大的样子，阿婆就难过得像冬天冬眠被打扰到的大熊。有西子会变成什么样呢，会喜欢什么样的人呢，会遇到哪些事呢，会有坏人让我的有西子受伤流泪吗？会有坏路让我的有西子走得脚疼吗？

    有西子，慢慢长大吧，让阿婆多多护你爱你。

    有西子，慢慢长大吧。

    有西子。

    愿你广阔作为。

    江木纪原